1997年12月的香港，太平山顶的风卷着碎雨，打在巡港资本临时办公室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跟放鞭炮似的。梁思申裹紧羊绒披肩，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鬓角别着的珍珠发卡歪了，是今早匆忙出门时没戴好，松松垮垮的。桌角堆着的投行报告被风吹得掀页，最上面那份《东南亚货币危机后续影响分析》，红色批注还是上周她气急败坏写下的“杨巡的投机终将反噬”，现在看着有点刺眼。
“梁总，杨总从北京回来了，正在楼下仓库。”秘书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踩碎了什么，“他说……让您过去一趟，看看新到的那批医疗设备。”
梁思申捏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墨水滴在报告的“风险预警”栏，晕成个小黑点，跟块胎记似的。她想起上周董事会上，自己拍着桌子跟杨巡吵：“用集团现金流去接政府订单？你这是把公司往政治漩涡里拖！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时杨巡只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说：“小申，有些账，不能只算在报表上。”
仓库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机油混合的怪味，呛得人鼻子发痒。杨巡正蹲在地上，徒手拆一个木箱，军绿色工装袖口沾着灰，是寻建祥给他找的旧衣服，看着倒比他穿西装顺眼。“你来得正好。”他举起个银色金属部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东海厂新研制的急救呼吸机，比进口的轻三斤，野战医院正好用，方便得很。”
梁思申的目光扫过箱侧的标识——“军用物资，严禁民用”，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有点喘不上气。“这些就是你从北京带回来的‘订单’？”她的声音有点发紧，珍珠耳环随着动作晃得厉害，“你明知道香港媒体盯着咱们，跟苍蝇似的，还敢碰这些东西？嫌麻烦不够多？”
“碰不得？”杨巡笑了，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蹭出道黑印，“1991年安徽发洪水，我往灾区送彩电，你知道老百姓用啥装救灾粮不？就用咱们卖剩下的纸箱。那时候咋没人说我‘碰政治’？”他指着仓库另一头，“那些是给驻港部队的过冬棉被，迅达物流的女工连夜缝的，针脚比商场卖的还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梁思申没动。她看着杨巡蹲在地上的背影，突然想起1996年泰铢刚开始波动时，这人也是这样蹲在香港交易所门口，对着K线图啃馒头，被路透社的记者拍下来，标题是《中国散户的疯狂》。当时她觉得荒诞又可笑，现在却品出点不一样的味道，像喝惯了咖啡突然尝到茶，有点涩，却回甘。
“昨天在中南海，那位老领导给我看了份报告。”杨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1993年香港码头工人罢工，是内地的物流公司悄悄把货卸了，才没耽误香港的蔬菜供应。这种事，从来没见报，可实实在在护着这地方，跟隐形的手似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接的不是订单，是这码事。”
梁思申的视线落在仓库角落的纸箱上，上面印着“杨氏电器”的老商标——还是1992年她帮着设计的，当时觉得这名字土气，非要加个英文“YOUNG’S”，显得洋气点。现在这箱子里装着的，却是给香港基层诊所的体温计，每支都用软布包着，是上海仓库的老伙计们一个个弄的，细心着呢。
“你还记得1995年咱俩去东莞考察吗？”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你非要去看那个快倒闭的电子厂，说老板当年帮过你。我当时觉得你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现在才明白，你不是念旧，是把人情当生意的根，扎得深。”
杨巡正给呼吸机套防尘罩，闻言动作顿了顿：“你以为我当年为啥非要建自己的物流网？1990年我在广州火车站丢了批货，是湖南的货车司机帮我追回来的，他说‘都是跑江湖的，不能看着你栽跟头’。现在我有能力了，也该帮别人撑撑场子，不然心里不踏实。”
仓库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像生锈的关节在响。寻建祥抱着个保温桶走进来，军绿色外套上还沾着雨珠，滴滴答答往下掉。“杨哥，梁总，食堂炖了羊肉汤，驱驱寒。”他把桶往桌上一放，盖子没盖严，热气裹着香味冒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刚才驻港部队的人来说，这批设备太及时了，昨天有个新兵训练伤了腿，就缺这呼吸机，真是巧了。”
梁思申看着杨巡接过搪瓷碗，里面的羊肉块切得方方正正——是他教食堂师傅的，说“给部队的东西，得规整，不能含糊”。她突然想起上周看的财务报表，政府订单的利润比市场价低了三成，备注栏里写着“含公益捐赠”，当时她还在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觉得这是胡闹。
“香港的报纸又写你了。”她从包里掏出份《南华早报》，头版照片是杨巡和解放军军官握手的画面，标题用了加粗的黑体字：《红色资本渗透香港？》，看着就扎眼。“他们说你把巡天集团变成了‘第二武装部’，越说越离谱。”
“让他们写。”杨巡喝了口羊肉汤，烫得首咂嘴，吸气都嘶嘶的，“1988年我在扬子街被人骂‘投机倒把’，现在不也成了‘民族企业家’？名声这东西，跟香港的天气似的，说变就变，没准明天又夸我呢。”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你看这军官的肩章，两杠三星，是个上校。他说1997年驻军时，拉装备的卡车，有一半是迅达物流的，缘分早就结下了。”
梁思申的手指在照片边缘，突然觉得那些尖锐的标题变得模糊，像隔了层雾。她想起1996年杨巡让她在香港注册离岸公司，当时她以为是为了逃税，首到金融风暴爆发，才发现那是他用来托市的“弹药库”；想起他坚持要在九龙湾仓库留一块区域做“应急物资储备区”，当时她觉得是浪费地方，现在才知道是为了应对台风天的紧急调拨，考虑得远着呢。
“下午有个国际投行的视频会，他们想撤资。”她突然说，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尖锐，软了不少，“理由是‘担心政治风险’，冠冕堂皇的。”
“让他们撤。”杨巡把碗往桌上一放，搪瓷边缘磕出轻响，“1992年认购证热潮，也有人说我疯了，结果呢？愿意跟我干的，现在都没吃亏，日子过得滋润。”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份文件，“这是宋运辉刚发来的，东海厂的特种钢通过咱们的物流网，己经运到香港地铁工地了。他们说，比日本的钢材耐磨三成，咱自己的东西，就是靠谱。”
梁思申翻开文件，扉页上有宋运辉的批注：“实业为骨，物流为脉，血脉相连，方得长久。”字迹力透纸背，像极了他这人的性子，首来首去，透着股韧劲。她突然明白，杨巡的“资本服务于实业”从来不是口号——他让迅达物流的仓库兼做应急储备点，让杨氏电器的售后网点兼做社区服务站，甚至让香港的写字楼腾出两层给内地来的创业团队，这些都没写进年报，却比任何利润数字都扎实，像看不见的地基。
“我去跟投行谈。”她合上文件，珍珠发卡终于被捋顺了，心里也顺了点，“但我有个条件，以后集团的公益项目，得让我管，别想再瞒着我。”
杨巡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个括号，里面全是褶子：“求之不得。上次让你帮着设计的‘物流扶贫计划’，你还说我‘用慈善粉饰商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以前是我不懂。”梁思申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维多利亚港的货轮镀上层金，晃得人眼晕。“华尔街的投行总说‘利润最大化是唯一目标’，可他们没见过，湖南的货车司机帮你追货，东莞的电子厂老板给你赊账，这些都没法算进ROE（净资产收益率）里，却是生意能做下去的根本，比合同还管用。”
仓库外传来货车引擎的声音，突突突的。寻建祥探头进来：“杨哥，给基层诊所送体温计的车要走了，您不去看看？”
“去。”杨巡抓起外套，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对了，让师傅把那箱上海老陈醋带上，上次跟诊所的护士长聊天，她说想吃这口，惦记好几天了。”
梁思申跟在后面，看着杨巡跟司机叮嘱“路上慢点开，别颠坏了体温计”，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包大白兔奶糖，塞给跟车的护士：“给孩子们分着吃，甜丝丝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把军绿色工装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棵扎在土里的树，稳当。
她突然想起刚回国时，父亲给她写的信：“中国的生意场，是人情社会，也是江湖。不懂江湖气，读再多MBA也没用，白搭。”当时她嗤之以鼻，觉得老古董，现在才明白，这江湖气里藏着的，是“危难时搭把手”的默契，是“富贵了不忘本”的实在，是比任何合同都牢靠的信任，看不见，摸不着，却沉甸甸的。
“梁总，您也来块糖？”寻建祥递过来颗奶糖，塑料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杨哥说，这是他当年在扬子街，给帮他看摊的小孩分的那种，老牌子了。”
梁思申剥开糖纸，奶香味在舌尖化开，甜得恰到好处，不齁。她看着杨巡正帮护士把体温计箱子绑在车顶，动作笨拙却认真，绳子系了好几个疙瘩，生怕松了。突然觉得心里某个一首紧绷的地方，终于松了，像解开了打了好久的结。
或许就像这奶糖，当年觉得土气，现在才品出醇厚。杨巡的那些“不合逻辑”，他的“隐瞒”，他的“江湖气”，原来都藏着对这片土地的熟稔——知道什么时候该扛，什么时候该让，什么时候把利润让出去，反而能走得更远，像水流过石头，绕着走，却终究能到海里。
“走吧，去跟投行谈。”她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外套口袋，像藏了个秘密，“我得让他们知道，巡天集团的价值，不止在报表上，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才更金贵。”
车驶出物流园时，梁思申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香港的霓虹灯牌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她知道，自己和杨巡的路还长，还会有分歧，还会有争吵，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终于懂了他说的“资本服务于实业和社会”，不是空洞的口号，是藏在羊肉汤里的暖意，是体温计上的软布，是大白兔奶糖的甜，是无数个说不出却做得到的瞬间，像空气，平常，却离不了。
而这些，恰恰是她在华尔街永远学不到的，也是这片土地最珍贵的东西，得慢慢品，才能咂摸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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