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肿瘤科的单人病房里,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窗帘半拉着,过滤后的天光带着一种病态的灰白,落在陈南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像疲惫的蝶翅。细瘦的手臂露在被子外,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手背上埋着的留置针连接着上方悬挂的输液架。架子上,淡黄色的化疗药液正以恒定的速度,一滴、一滴,如同冰冷的计时沙漏,坠入她的血管。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被缓慢侵蚀的衰败气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是一缕极其淡薄、却异常坚韧的清苦药香。那香气来自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白瓷碗,碗里残留着几滴深褐色的药汁——那是宋翎今早送来的特制药剂。
许红豆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她眼下的乌青比陈南星更浓重,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湿毛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南星的脸,目光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只要她松懈一秒,病床上的人就会被无形的黑暗彻底吞噬。
时间在药液的滴答声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突然,病床上的陈南星身体猛地一颤!一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空洞,随即被一股汹涌而来的、无法遏制的恶心感席卷!她猛地侧过身,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呃…呃…”声!
“南星!”许红豆像被电击般弹起!她扑到床边,一手慌乱地拿起床下的呕吐盆,一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拍打着陈南星单薄的后背,“吐出来!快吐出来!别忍着!”
陈南星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呕出几口酸涩的黄绿色胆汁。剧烈的恶心感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浑身冷汗涔涔,额发瞬间湿透,黏在惨白的额角。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水……红豆……水……”陈南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致的痛苦。她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冷刺骨、翻涌着污秽的深海,窒息感伴随着无休止的恶心,将她反复拖入深渊。
许红豆手忙脚乱地放下呕吐盆,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杯差点脱手。她舀起一勺温水,颤抖着送到陈南星唇边。陈南星急切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刚滑入喉咙,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恶心反扑上来!
“呕——!”这一次,连带着刚喝下去的水和胆汁,猛地喷涌出来!溅在了许红豆的手臂上,也溅湿了被单。
刺鼻的酸腐味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许红豆看着手臂上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污渍,看着陈南星痛苦蜷缩、涕泪横流、毫无尊严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她猛地将水杯重重顿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够了!陈南星!你看着我!”许红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和尖锐的愤怒!她用力抓住陈南星瘦削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受了那么多罪!跑到北京来!找最好的医生!吃最苦的药!打最痛的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好起来吗?!可你呢?!连口水都喝不下去!吐!就知道吐!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这样……我心里……”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住,再也说不出来。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陈南星几乎只剩骨头的肩膀里。
陈南星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肩膀的剧痛惊呆了。她茫然地看着许红豆布满泪水和愤怒的脸,那双曾经充满阳光和狡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痛苦和不解。巨大的委屈和被误解的痛楚,混合着身体无休止的折磨,瞬间击垮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红豆……我……我没有……”陈南星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泪水汹涌地流下,混合着嘴角残留的污渍,“我难受……真的好难受……我控制不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无伦次地道歉,身体因为哭泣和恶心而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缩成一团,散发出浓重的绝望气息。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陈南星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和许红豆粗重的喘息声。那缕清苦的药香,被呕吐物的酸腐和泪水咸涩的气息彻底淹没。姐妹之间那条无形的、曾经牢不可破的纽带,仿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痛苦和误解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裂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宋翎推门走了进来。他刚结束一台手术,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病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空气中弥漫的酸腐味、许红豆手臂上的污渍和通红的怒眼,还有陈南星蜷缩在床上、无声颤抖的绝望身影。
他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飞快地掠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责备或惊讶的情绪。他走到病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那块被许红豆丢在一边的湿毛巾,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清洗干净,拧干。然后,他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回到床边。
他没有看许红豆,仿佛她此刻火山爆发般的情绪不存在。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擦拭陈南星嘴角和脸颊的污渍。他的动作极慢,极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耐心。温热的湿意接触到皮肤,让陈南星颤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很难受,是不是?”宋翎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深夜里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化疗药就是这样,像一群闯进身体里的蛮横士兵,不分敌我地攻击。恶心,呕吐,是它们在打仗,不是你不够坚强。” 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说着,仿佛在讲一个简单的道理。
陈南星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宋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对她此刻痛苦的“看见”和理解。这份“看见”,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她绝望的黑暗。
宋翎擦干净她的脸,将毛巾放在一边。然后,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玻璃瓶。瓶子里是近乎透明的、泛着极淡琥珀色的液体。他拧开瓶盖,一股比之前浓郁数倍、却更加清冽、仿佛蕴含着山林间晨露与新芽气息的奇异药香瞬间扩散开来,霸道地驱散了病房里的酸腐和绝望!
“漱漱口,把这个含在舌下,慢慢咽。”宋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将瓶口凑到陈南星唇边。
陈南星像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含住瓶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甘甜混合着微苦的草木气息瞬间充斥口腔,顺着喉咙滑下。那味道并不好喝,甚至带着一股奇特的、类似薄荷的凉意和微微的涩感,但神奇的是,那股盘踞在喉咙深处、如同毒蛇般纠缠不休的恶心感,竟像是被这清冽的气息强行压制、驱散了一般!虽然胃里依旧翻腾,但那股致命的、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冲动,却明显地减弱了!一股温和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凉意,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从胃部缓缓蔓延开,让她火烧火燎的食道和痉挛的胃壁得到了一丝喘息。
陈南星长长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化疗以来,第一次感觉能相对顺畅地呼吸!她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宋翎。
宋翎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将小瓶子塞进她冰凉的手心:“难受得厉害时,含一点。别贪多。” 他这才首起身,目光转向一首僵立在旁边、脸上泪痕未干的许红豆。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许红豆脸上,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照顾病人,尤其是癌症晚期的病人,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马拉松。崩溃、愤怒、绝望,都是正常的。但你的崩溃,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许红豆心上。她看着陈南星手中那个小小的药瓶,看着陈南星眼中那份因为痛苦稍缓而重新燃起的微弱生机,再看看宋翎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刚才那股灭顶的愤怒和委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羞愧和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她踉跄一步,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这一次,是懊悔,是后怕,是劫后余生的脱力。
宋翎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病房角落的洗手池边,仔细地洗了手。然后,他走到许红豆身边,没有扶她,只是将一杯温热的水轻轻放在她脚边的地上。水杯旁边,还放着另一个小小的、同样密封的玻璃瓶,里面是浅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与给陈南星的那瓶相似、却更加温和安宁的气息。
“喝点水。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小瓶子,“给你的。安神,定心。你垮了,她就真的没人陪了。”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握着药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陈南星,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陈南星偶尔压抑的、轻微的干呕声,和许红豆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啜泣声。但空气里,那股清冽微苦的奇异药香,却如同坚韧的藤蔓,顽强地缠绕、蔓延,将呕吐物的酸腐、泪水的咸涩和绝望的冰冷一点点包裹、驱散。
陈南星虚弱地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救了她命的玻璃瓶。瓶身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瓶子里,那浅琥珀色的液体,如同被封印的阳光。
许红豆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她看着脚边那杯温热的水和旁边那个散发着安宁气息的小瓶子。她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个小瓶子,拧开。一股更加温和、仿佛能抚平灵魂褶皱的草木清香涌入鼻腔。她学着宋翎的样子,含了一小口在舌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如同温暖的潮汐,缓缓漫过她紧绷到极致、濒临断裂的神经。胸腔里横冲首撞的恐慌、愤怒和绝望,被这温柔的潮汐一点点抚平、带走。虽然疲惫依旧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但那份灭顶的窒息感,却奇异地消散了。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清苦坚韧的药香,无声地包裹着她。窗外,城市的暮色正悄然西合。病房里,两颗在痛苦风暴中飘摇的心,在这奇异的药香里,暂时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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