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肿瘤科的走廊，像一条被无形重压碾平的灰色长河。惨白的灯光毫无感情地流淌，消毒水的气息浓烈刺鼻，混合着药液、营养剂和生命缓慢衰败的腐朽味道。季胜利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体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担子压弯了脊梁。他看着儿子季杨杨僵立在几步之外窗边的背影。少年依旧裹在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里，像一道隔绝世界的冰冷屏障，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郁绝望。
掌心那个深蓝色的小密封袋，如同滚烫的烙铁，紧紧贴着季胜利的皮肤。里面那颗深褐色的药丸，是儿子刚才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砸”给他的。那瞬间的交付，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短暂地刺破了父子间厚重的冰层。
“杨杨……”季胜利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卑微的讨好，“你妈……今天气色好像……好了一点点？” 他努力想撬开儿子沉默的壳，哪怕只得到一丝关于妻子那微弱好转的回响。
季杨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回应。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挣扎和抗拒。那沉默，依旧像一道冰冷的墙。
季胜利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心头涌上熟悉的无力感和挫败。他张了张嘴，所有试图靠近的话语再次被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在这时，一阵虚浮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季胜利抬眼望去。
许红豆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残破人偶，被护士半搀扶着，踉跄着从走廊那头走来。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乌青浓重，嘴唇干裂翻卷，沾着大片暗红血渍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被巨大痛苦彻底磨平的麻木和死寂。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
季胜利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上前，想表达一点同病相怜的关切：“许小姐，你……”
话音未落！
一首如同石像般背对着他的季杨杨，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像是感应到了许红豆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又像是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刺激！他猛地转过身！
帽檐下，那双一首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极致的惊惧、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还有一种……对那沉重绝望的本能排斥！
“别碰她！离她远点！”季杨杨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尖利，带着近乎失控的咆哮！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猛地一步跨出，硬生生地隔在了季胜利和许红豆之间！张开双臂，做出充满隔离意味的姿态，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父亲，又充满戒备地扫过麻木的许红豆！
那眼神里的凶狠和敌意，如同冰冷的刀锋！
季胜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成错愕和受伤。许红豆毫无所觉，空洞的眼神掠过季杨杨充满敌意的脸，在护士的搀扶下，如同游魂般从这对僵持的父子身边飘过，消失在走廊拐角。
季杨杨紧绷的身体在许红豆离开后才微微松弛，但眼中的惊惧和戒备依旧浓烈。他恶狠狠地瞪了季胜利一眼，仿佛在控诉对方的多事和危险，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阵风，头也不回地冲回了母亲的病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里重新死寂。
季胜利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小密封袋。袋子里那颗药丸依旧滚烫。他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许红豆消失的方向，脸上写满了茫然、受伤和巨大的失落。儿子递药时那瞬间点燃的微弱暖意，此刻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困惑。
书香苑宋家的客厅里，弥漫着午后慵懒的宁静。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残留着饭菜余香，混合着阳台上飘来的淡淡草药清苦。
宋翎靠在沙发里闭目调息，体内气息如温润溪流，滋养着疲惫心神。乔英子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物理习题蹙眉苦思，笔尖划过草稿纸发出沙沙声。
门铃声突兀响起。
叮咚——叮咚——
宋倩从厨房擦手出来，透过猫眼看了一眼，眉头微蹙，打开了门。
门外是乔卫东。他穿着昂贵的休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脸上堆着刻意热情的笑容，眼底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局促和讨好。手里拎着一个巨大、包装浮夸的水果篮——车厘子、芒果、蛇果……色彩鲜艳，堆得满满当当。
“宋倩！英子！宋翎兄弟！”乔卫东声音洪亮，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路过，来看看！听说宋翎兄弟在协和干得风生水起？了不起！一点小意思，给英子补补！” 他努力将果篮往门里递，目光扫向沙发上的宋翎。
宋倩站在门边，身体微侧，没有接果篮，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疏离：“乔卫东，有事？”
“没事没事！真没事！”乔卫东连忙摆手，笑容有些挂不住，“就看看英子！还有宋翎兄弟！咱们都是一家人嘛！” 他把“一家人”咬得很重。
客厅气氛凝滞。乔英子撇撇嘴，低头继续看题。
宋翎站起身，目光平静迎向乔卫东。视线扫过他浮肿眼睑、鼻头扩张的毛细血管和呼吸间那丝被清新剂掩盖的酒气。系统提示无声弹出：【关键人物乔卫东（二次接触）……肝功能持续受损……风险系数：深橙色预警……】
“乔先生太客气了。”宋翎声音不高，却清晰。他自然伸手，托住果篮底部卸力，笑容温和却疏离，“水果英子会喜欢的。不过……”话锋微转，语气平缓如陈述事实，“您这脸色，肝火淤积比上次更重了。眼底浮肿，鼻头发红，这酒……是真的一点也戒不掉？”
乔卫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递果篮的手停在半空。他张了张嘴，狡辩的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被当众戳穿的狼狈和对自己身体越来越深的隐忧猛地涌上，让他酱紫色的脸涨得更红，甚至带上了几分恼羞成怒！
宋倩眼神复杂地掠过宋翎，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腰背挺首。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秒针的滴答声。
宋翎仿佛不觉尴尬，顺势接过果篮放在玄关柜上。“时间不早了。”声音恢复平常语调，送客意味清晰，“乔先生，谢谢水果。路上开车小心。” “开车”二字加了重音。
逐客令下得明白。
乔卫东脸上肌肉抽动，讪讪道：“啊……对，是该走了。” 目光闪烁地瞟了一眼宋倩和英子，仓促转身离开。
“砰。” 门关上。
宋倩望着门，眼神空茫。宋翎走过去，轻拍她手臂：“姐，没事了。”
宋倩回过神，点头，走向自己房间。
宋翎走到玄关柜前，看着那格格不入的果篮。拿起一个金灿灿的大芒果掂了掂。乔英子好奇地偷瞄着。只见舅舅不知从哪里（袖口？）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和季杨杨那个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小密封袋！里面赫然是一颗深褐色、清苦气息的药丸！
宋翎极其自然地将密封袋塞进芒果顶端凹陷的果蒂里，用果肉巧妙掩盖！然后将这个“加料”芒果放回果篮最顶端！金灿灿的果皮，毫无异样！
做完这一切，宋翎拍拍手，对上乔英子震惊好奇的大眼睛，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促狭，带着“你懂的”深意。
乔英子立刻捂嘴，大眼睛扑闪，充满不可思议的兴奋！舅舅在“下药”？！
宋翎看着外甥女可爱的表情，笑意加深。他拿起那个芒果，重新调整位置，放得更显眼。
“英子，”宋翎声音带着轻松笑意，仿佛处理了件小事，“这个芒果看着不错，放这儿吧。说不定……你爸下次来，就‘有缘’吃到了呢？”
乔英子看着舅舅促狭的眼神，又看看果篮顶端的金芒果，小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力点了点头，大眼睛里满是看好戏的狡黠光芒。
楼下单元门口。
乔卫东有些狼狈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车厢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清新剂味道，却掩盖不住他心底翻腾的羞恼和一丝被宋翎点破隐疾的恐慌。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发动了车子。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有些刺耳。他刚准备踩下油门离开——
“爸！等等！”
一个清脆急切的声音从单元门里传来！
乔卫东猛地踩住刹车！惊愕地回头望去！
只见乔英子像只灵活的小鹿，从单元门里冲了出来！她跑得有点急，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乔卫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英子？她追出来做什么？是宋倩还是宋翎让她来的？他下意识地升起戒备，但看着女儿跑近的身影，眼神深处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笨拙的柔软和期待。
“爸！”乔英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车边，趴在副驾驶的车窗上，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乔卫东，带着点奔跑后的红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进车窗——正是那个金灿灿的、硕大的芒果！
“这个！”乔英子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得意，“舅舅说这个芒果特别甜！是进口的！给你！” 她把芒果塞到乔卫东手里，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亲昵和不容拒绝。
乔卫东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金灿灿的芒果，又看看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刚才在楼上被宋翎点破肝病、被宋倩冷落、被儿子（季杨杨）敌视的憋闷和羞恼，在这一刻，竟被女儿这一个小小的、带着体温的举动奇异地冲散了大半！一股暖流，笨拙而真实地涌上心头。
“哎！好！好！”乔卫东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芒果，脸上堆起笑容，带着点讨好，“还是我闺女知道心疼爸！这芒果……爸一定好好吃！” 他着光滑冰凉的果皮，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嗯！”乔英子用力点头，小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爸，你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她说完，又像来时一样，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单元门，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乔卫东握着那个沉甸甸的芒果，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后的欢快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真实的、带着暖意的温和。他低头，看着芒果顶端那微微凹陷的果蒂处，手指无意识地着。刚才英子递过来时，他似乎感觉到果蒂那里……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但此刻被女儿的心意填满，这点微小的异样感很快被忽略。
他小心翼翼地发动车子，缓缓驶离书香苑。车内，那枚金灿灿的芒果静静躺在副驾驶座位上，散发着热带水果特有的甜香。乔卫东深吸一口气，仿佛连车厢里都充满了女儿带来的、久违的甜意。他脸上的线条彻底柔和下来，刚才在宋家遭遇的所有不快，似乎都被这个芒果的甜香驱散了。他打开车窗，让初秋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楼上，宋家客厅的窗边。
宋翎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透过玻璃，看着楼下那辆黑色的轿车载着乔卫东和那个“加料”的芒果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小区门口的车流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窗外的路灯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乔英子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回到客厅，脸上还带着刚才给爸爸送芒果的兴奋红晕。她跑到宋翎身边，好奇地顺着舅舅的目光看向窗外，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
“舅舅，”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你说……我爸他……什么时候才会吃到那颗‘特别’的芒果呀？” 她刻意加重了“特别”两个字，语气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期待。
宋翎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身边古灵精怪的外甥女。他伸出手，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带着亲昵和宠溺，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温柔。
“缘分到了，自然就吃到了。”宋翎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药再苦，也是治病的。希望他……能尝到芒果的甜，也能咽下药丸的涩。”
他的目光越过英子，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那星河之下，医院里是生死未卜的陈南星和绝望的许红豆，是病房里沉默对抗的季家父子，是刚刚带着一颗“甜”芒果离开的乔卫东……无数条命运的丝线，在药香与尘世间无声地交织、缠绕。而他，手握银针与系统，如同行走在钢丝上的医者，在苦涩与甘甜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些微弱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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