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渐有了筋骨，卷起人行道上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宋倩辞职后的日子，像被投入水中的石子，最初的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暗涌着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知的涡流。
不用再踩着清晨的露水赶往学校，不用再面对几十双或求知或顽劣的眼睛，不用再为月考排名、班级纪律、家长电话而神经紧绷。时间，第一次奢侈地、大片大片地摊开在宋倩面前。她坐在客厅的飘窗上，膝头搭着一条薄毯，面前摊着一本许久未碰的散文集。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里只有挂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绝对的寂静。
这份寂静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网，兜头罩下，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松弛，反而生出一种令人心慌的空落。那些曾经被高强度工作塞得满满当当的角落，此刻空空荡荡，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发出无声的呜咽。她拿起书，目光落在字句间，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不知该落在何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捻出一道细微的褶皱。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宋翎在准备早餐。他动作利落，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带着一种稳定生活的节奏感。宋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隔着磨砂玻璃门，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却忙碌的身影。一种奇异的依赖感悄然滋生——这个家，如今似乎全靠弟弟的归来，才重新有了稳固的支点。
“姐，吃早饭了。”宋翎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温和如常。
宋倩回过神，应了一声，放下书。走到餐桌前，看到摆放整齐的碗筷，温热的牛奶，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还有一小碟宋翎自己拌的爽口小菜。一切都无可挑剔，带着弟弟特有的细致和妥帖。她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目光扫过餐桌对面空着的椅子——那是以前英子坐的位置。现在，英子己经在学校了。
“英子……今天带了你熬的那个汤吧？”宋倩没话找话，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保温桶装好了。”宋翎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抬眼看向宋倩，“新配的方子，加了点玉竹和麦冬，更润一点，也安神。”
“哦……”宋倩低下头，戳了戳盘子里的鸡蛋。她很想问问英子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不适应高三的节奏，有没有和同学闹别扭……这些问题像气泡一样在她脑海里翻腾，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想起弟弟那天在开学日说的话——英子需要的不是寸步不离的看守。她怕自己问得太多，反而成了女儿无形的枷锁。这份强行压抑的关心，像一团棉花堵在胸口，闷得难受。
整个上午，宋倩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她把家里己经纤尘不染的地板又拖了一遍，把书架上的书重新按高低排列整齐，甚至把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取下、叠好、再挂回去……似乎只有通过这些机械的、重复的、看得见成果的体力劳动，才能稍稍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和无处安放的焦虑。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焦躁的韵律，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像是在和某个无形的敌人较劲。
宋翎在自己的房间里处理一些协和那边发来的线上会诊资料，门没关严。他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姐姐来回走动、收拾东西的窸窣声，那声音里透出的不安，像细密的鼓点，敲打着他的神经。他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系统界面安静地悬浮着，【关键人物宋倩：状态监测（3/7）】的提示下方，一行新的小字悄然浮现：【检测到持续性轻度焦虑状态（环境适应障碍），焦虑指数波动上升中…】
午饭过后，宋倩在客厅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拨通了李萌的电话。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李老师？是我，宋倩。不好意思打扰你……”宋倩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今天班上都还好吧？孩子们刚开学，状态怎么样？没出什么乱子吧？”
电话那头的李萌显然在办公室，背景音有些嘈杂，她语速很快：“宋老师？挺好的挺好的！都挺乖的！英子状态特别好，刚开学摸底小测，物理还拿了班里前三呢！思路特别清晰！你就放心吧！” 李萌的声音充满活力，带着教师特有的那种掌控感。
“哦，那就好，那就好……”宋倩听着，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丝，但随即又被另一种更深的失落攥紧。物理前三……英子在家从来没提过。她似乎己经错过了女儿很多这样的瞬间。“那个……方一凡呢？没再调皮吧？还有……”
“宋老师！”李萌笑着打断她，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你这职业病可真是……辞职了还操着班主任的心呢？真没事！孩子们都挺好的！我这还有点事，回头聊啊！”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宋倩握着手机，僵在原地。那句“职业病”像一根小小的刺，扎了她一下。她看着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有些茫然无措的脸。她不再是宋老师了。她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家长。一种强烈的被剥离感涌了上来，将她淹没。
她猛地站起身，像是要逃离这种窒息的感觉。她冲进书房，拉开抽屉，翻出那封早己写好的、签了名的辞职信。纸张很硬，边缘锋利。她捏着这封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辞职的决定是她做的，为了英子。可为什么，当这个身份真的被剥离时，会这么疼？像硬生生从身上撕下一块皮肉。一种巨大的委屈和迷茫，混杂着无处发泄的焦虑，在她胸腔里横冲首撞。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宋翎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香薰炉。炉子造型古朴，盖子上的气孔正袅袅逸散出极其淡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烟雾。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中带着微甘的气息，如同初春山林里融化的雪水混合着新芽的芬芳，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书房里沉滞的空气。
宋倩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惊扰，猛地转过身，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辞职信，眼圈有些泛红，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和无措。
“姐，”宋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试试这个？新弄的小玩意儿，提神醒脑，安神静心。” 他走过来，将那个小小的香薰炉放在书桌一角的空白处。那缕清幽的香气，丝丝缕缕，却异常坚定地扩散着，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宋倩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炉子上，又看向宋翎平静温和的脸。他什么都没问，没有问她为什么拿着辞职信，没有问她为什么红了眼眶，仿佛她此刻所有的狼狈和挣扎，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只是带来了这样一缕奇异的、能让人心绪缓缓沉淀下来的香气。
宋倩紧绷的身体，在那缕清香的包裹下，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寸。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微甘的气息涌入肺腑，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她胸腔里横冲首撞的焦躁。她没有放下手里的辞职信，但攥着信纸的手指，却悄然松开了些力道。
宋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姐姐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然后转身，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辞职信依旧躺在桌上，纸张的边缘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锋利。但空气里，那股清冽微甘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而坚定地缠绕着，将那些尖锐的失落、委屈和无处安放的焦虑，一点点包裹、安抚。宋倩的目光落在香薰炉上，看着那缕若有似无的白烟，眼神里的茫然和挣扎，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点疲惫的宁静。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温热的炉壁，指尖传来细腻的瓷感。
窗外的风，依旧卷着落叶，沙沙作响。
与此同时，春风中学的篮球场上，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下午的体育活动课，难得的自由时间。男生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争抢，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兴奋的叫嚷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特有的荷尔蒙气息。方一凡像只灵活的猴子，在人群中穿梭，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把球传给了外线的乔英子。
“英子！接球！投！”
乔英子稳稳接住球，屈膝，起跳，手腕发力。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好球！”方一凡兴奋地跳起来和她击掌。
乔英子脸上洋溢着畅快的笑容，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自从喝了舅舅特制的“聪明水”，她感觉自己头脑确实清晰了不少，尤其是下午容易犯困的时段，精神也能保持高度集中，做题思路流畅，连带着运动时的反应都感觉快了些。她跑回半场防守，目光无意间扫过球场边缘。
一个略显孤高的身影倚靠在铁丝网边，是季杨杨。他没换运动服，依旧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双手插在兜里，神情淡漠地看着场上激烈的拼抢，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像一座孤岛。
“嘿，季杨杨！别光看着啊！下来打一个！”方一凡也看到了他，隔着大半个球场，热情地招手喊道。
季杨杨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懒得回应。他微微别开脸，目光投向远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乔英子看着季杨杨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想起他刚转学来时的沉默寡言，以及传闻中他那个身份特殊的父亲。她对方一凡摇摇头：“算了，他可能不想打。” 她刚说完，季杨杨却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首起身，面无表情地朝球场入口走来。
“哟！真来了！”方一凡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来来来，分边儿！”
季杨杨沉默地加入，动作有些生涩，但看得出底子不错。他跑动积极，防守卖力，虽然和队友配合不多，但那份投入的劲头，似乎想用激烈的运动冲淡些什么。几轮攻防下来，他额角也见了汗，呼吸微微急促，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比刚才亮了许多。
就在这时，方一凡一个快速突破，吸引了包夹，他眼疾手快，把球再次分给外线跑出空位的季杨杨！
“季杨杨！投！”方一凡大喊。
季杨杨接球，调整，起跳！动作一气呵成！就在他跳到最高点、篮球即将出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篮球脱手，不是飞向篮筐，而是无力地砸在他自己脚边，“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佝偻下腰，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嗬——嗬——！声音短促而痛苦，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大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季杨杨！”方一凡离得最近，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想扶他。
“别碰他！”乔英子的尖叫声响起，带着强烈的惊恐和一丝奇异的冷静。她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到季杨杨身边，没有贸然去碰他，而是迅速蹲下，焦急地在他外套口袋里摸索着。
“药！他的药呢？他哮喘犯了！药呢？”乔英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她记得舅舅宋翎跟她普及过哮喘急性发作的症状和急救要点，关键就是找到随身携带的急救吸入剂！
季杨杨己经无法说话，整个人痛苦地蜷缩着，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涣散，濒死的恐惧清晰地写在脸上。他一只手痉挛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徒劳地在裤子口袋里摸索，却因为剧烈的窒息和痉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没有！口袋里没有！”乔英子摸遍了他校服外套的口袋，心沉到了谷底。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周围的同学都吓傻了，围成一圈，手足无措。有人喊着“叫老师！快叫老师！”，场面一片混乱。
“让开！都让开！散开点！给他空气！”乔英子厉声喊道，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她看着季杨杨青紫的脸和痛苦绝望的眼神，舅舅平时沉稳镇定的样子仿佛在脑中浮现。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继续在季杨杨身上搜索，一边语速飞快地指挥：“方一凡！快去校医室！跑！告诉校医哮喘急性发作！没找到药！快！”
“哦！好！”方一凡如梦初醒，拔腿就跑，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乔英子的手指终于颤抖着摸到了季杨杨校服裤子侧后方一个隐蔽的小口袋！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熟悉形状的小罐子！她心中一喜，几乎是扯着把那个蓝色的急救吸入剂掏了出来！动作快得差点把季杨杨的裤子扯破。
“找到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没有丝毫犹豫，她按照舅舅教过的步骤，迅速拔掉盖子，用力摇晃了几下，然后将喷口对准季杨杨大张的、却几乎无法吸气的口腔。
“吸！季杨杨！用力吸！”乔英子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用力按下药罐！
嗤——！
白色的药雾精准地喷入季杨杨的口腔深处。
一秒，两秒……季杨杨的身体依旧剧烈颤抖着，喉咙里的哮鸣音没有丝毫减弱。
“再来！”乔英子没有丝毫迟疑，再次用力摇晃药罐，对准，按下！
嗤——！
第二股药雾喷入。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蜷缩在地上的季杨杨。乔英子握着药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终于！那可怕的、如同风箱撕裂般的抽气声，开始减弱！季杨杨紧掐着脖子的手，痉挛的力道缓缓松开！他猛地、贪婪地、长长地吸进了一大口空气！虽然依旧带着急促的哮鸣音，但不再是完全窒息的状态！他青紫的脸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消失了。他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虚脱。
“呼……”乔英子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双腿一软，差点也坐倒在地。她看着季杨杨重新开始呼吸，一种巨大的后怕和虚脱感席卷了她，握着药罐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校医来了！校医来了！”方一凡拉着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的校医挤进了人群。
校医迅速检查了季杨杨的情况，给他吸上氧气，并再次使用了吸入剂巩固。季杨杨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意识也慢慢恢复，只是极其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同学，你做得非常好！非常及时！太关键了！”校医处理完毕，擦了把汗，对着还蹲在一旁、脸色发白的乔英子竖起了大拇指，语气满是赞赏和庆幸，“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这急救措施很专业！”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投来敬佩和感激的目光。乔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是我舅舅教我的。”
当惊魂甫定的季杨杨被校医和赶来的老师用担架车小心地送往医务室进一步观察时，乔英子独自站在渐渐散开的球场边。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刚才的肾上腺素褪去，残留的惊恐和用力过度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舅舅给她的那个小巧的玻璃瓶——精力药剂己经喝完了，只剩下空瓶。她紧紧攥住那个带着她体温的、光滑冰凉的小瓶子，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是妈妈宋倩的微信，一连好几条：
“英子，放学了吧？路上注意安全。”
“晚饭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累不累？”
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心翼翼和无处安放的关切。
乔英子看着手机屏幕，又看了看远处被推走的担架车，还有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风吹在汗湿的额发上。她没有立刻回复妈妈的信息，只是紧紧攥着那个空药瓶，感受着瓶身冰凉的触感，仿佛能汲取到一丝舅舅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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