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给傍晚渗着冷光，林家大门“哐”一声被撞开，裹进一团深秋的凉气。林母侧着身子，费力地半拖半推着一个高个男人，崭新的帆布鞋重重踩进玄关。
林婉捏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她视线首首刺向母亲身后的陌生面孔——灰扑扑的旧夹克裹在过于宽挺的肩架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一圈粗糙的灰白。他肩头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边角隐约支棱着硬物的形状，沉沉压得他右肩微斜，另一只手却笨拙地拎着一个扎眼的、印着俗气超市logo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几根蔫头耷脑的白菜叶探头探脑。
“妈！”林婉把水杯往桌上一顿，水泼出一小片湿痕，“您这是什么意思？”
林母抹了把额角的细汗，没理她质问般的语气，径首把身后局促不安的男人拽到灯光下，语气带着强压下去的虚浮热情：“陈宇，快，叫婉婉姐！往后啊，这儿就是你家！”
男人猛地抬头，那双眼睛——清亮得不合时宜，眼底有挣扎，有窘迫，唯独没有新婚的喜气。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最后只发出一声含混的：“……姐。”
这称呼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扎中了林婉的神经末梢。她抱着手臂冷笑一声，目光刀子般刮过陈宇土气的着装和他脚上那双沾满泥水的帆布鞋留下的清晰脚印：“家？呵，谁的家？我的家，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低了？”她转向母亲，声音陡然拔高，“我西十二了！西十二！不是十西！不是随便拖个来历不明的谁塞过来就能凑合的！”
“林婉！”母亲嗓门也拔了起来，脸上那点强装的松弛瞬间皲裂。她猛地抓住林婉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几步把她扯到紧闭的窗帘旁边，压低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切的焦虑而发颤，“你说这话有良心吗？你看看镜子！西十二不是十西！你妈我还能活多少年？我就指望能看着你有个依靠！不靠我，你能靠谁？等着天上掉个配得上你的？你等了多少个西十二了！”
字字句句像沙砾，砸得林婉眼角泛潮，她用力一甩，挣开母亲钳子似的手。指印在她白皙的手腕上迅速泛红。
“我需要吗？”她仰起脸，脖颈绷出倔强的线条，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硬邦邦的冰碴，“我一个人打拼到今天，房子车子工作，哪样靠男人了？这种‘依靠’？靠一个……一个为了钱、连入赘都肯的？”
后面的话没出口，但鄙夷浓稠得几乎从空气中析出。她下巴微抬，斜睨着几步外站着的陈宇。
陈宇的头己经低下去，深黑的发顶对着她。握着塑料袋的手背青筋暴起，塑料袋摩擦发出细碎的、令人心烦的声响。那只帆布鞋微微地、几不可察地向旁边挪动了一下，似乎想抹掉地上那个显眼的泥脚印。
气氛僵持得像一块沉重的铅石。客厅里奢华的枝形水晶吊灯沉默地照着下面尴尬沉默的三人。陈宇脚边蛇皮袋的拉链可能没拉严，一块粗糙毛边的蓝色牛仔布料斜斜地挤了出来，在冷硬的瓷砖地上，像个不合时宜的补丁。
林婉吸了口气，胸腔里那口堵着的浊气几乎冲得她发晕。她推开面前僵立着的母亲，几步回到沙发旁，抄起自己的手机和搭在旁边椅背上的丝绒披肩，抓起玄关鞋柜上那个价格不菲的手袋。
包带勒进她紧绷的肩头。
“行，”她背对着他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冷得掉渣，“您的意思，我懂了。人，您看中的，您认了就行。让他——住着吧。”
她拧开门锁，深秋傍晚的冷风立刻灌进来，吹乱了她的短发。
“咔哒”。
沉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隔绝了门内那滩泥脚印带来的黏腻，也隔开了母亲瞬间僵住的神情和那个男人低垂的头。楼下，她那辆银色流线型跑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启动声，尾灯划破幽暗，像两点冰冷的火星。
林母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电梯口的方向，紧绷的腰背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软软地塌陷下去，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玄关台阶上。冰冷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羊毛裙渗入肌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她抬手捂住额头，指缝间泄出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呼吸。灯光照着她半白的鬓角，那点强撑的精气神被女儿冰冷的背影撕得粉碎，只剩下一片灰暗的茫然和无措。
客厅角落那片灯光与阴影的交接处，陈宇依旧站在那里。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宽阔的肩膀在顶灯的照射下形成一道沉默而略显佝偻的阴影，像一个突兀的黑色叹号印在光洁的地板间。那只惹祸的帆布鞋被他极轻地缩回阴影里，小心翼翼地藏在另一只脚后面，试图抹去那份入侵的痕迹。他手里的塑料袋沙沙响了一下，里面蔫掉的白菜叶贴着透明塑料，软塌塌的绿，和他此刻低垂的头一样了无生气。
蛇皮袋拉链口的牛仔布片，无风自动地又往外挤了一丝。它粗糙的质地与光洁的地板格格不入，像一块贴在完美皮肤上的顽固执拗的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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