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消失的是吴峫的触觉。
将己死之人从地狱拉回人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更别说，他还横跨了一百多年的时光，那是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的鸿沟界限，也因此，他身上出现什么样的状况都不足为奇。
时空回溯降落南迦巴瓦，就己经逼得他神志尽失。
而从神智恢复的那场杀戮之后，他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在失去某样感官，有时会突然看不到，有时是听不见，也有的时候就像今天这般，触觉感受消失。
没有触觉，身边的一切都是虚无。
感受不到小官儿肌肤的触碰，感受不到在掌心融化的雪，感受不到寒冷与炎热，能闻到饭香，放入嘴里却感觉不到食物的任何味道，这种时候其实只要胃能消化，他怎么吃都能活，反正吃起来都一样。
看的见、听得见、闻得到但始终摸不着，始终落不到实处，这种感觉会让人想要发疯。
并且也因为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消失，他甚至无法衡量抓握的力量，力气使小了使大了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灾难性事件，就像那双断掉的筷子。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段时间他也感受不到任何身上该有的疼痛。
介于即将到来的生死搏杀，或许这也算是老天怜悯？
想到这吴峫望着门口自顾自滚雪球的小团子忍不住摇头失笑，别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没有老天，也没有怜悯。
就算真的有，垂怜的对象也不会是个职业挖别人祖坟大半辈子满手鲜血的邪恶刽子手。
当然，吴小佛爷才不会因为这些伤春悲秋，他早在邪帝时期就己经明白，要想让一个苦难变得不值一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施加苦难者承受比之更加可怕的苦难。
小三爷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他必须踏着血肉尸骨径首向前，因为他的前方，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只是偶尔，他会有点想念他的便宜师父，他的解雨花呗，还有嘴毒又温暖的胖妈妈。
果然是老了，总是忍不住想要回头看。
“一会儿再画，先喝药。”张拂林从身后递过来一个木碗，吴峫放下手里从市集淘来的白色间灰的麻纸，偏头看了一眼碗内。
碗里黑色的液体像肺纤维化时被胖子逼着喝过的那些中药一样难闻，汩汩的向上升腾着热乎气儿，即便用草药的味道掩盖，小三爷还是轻而易举的闻到了里头的血腥味儿。
他眸光一深，顺着那只手抬眸往上看，手腕臂膀被藏袍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吴峫什么也没说，收回视线垂了眼帘接过碗一饮而尽。
这种药他从年轻时喝到晚年，又从两年前的墨脱喝到如今的达拉喀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闷油瓶他爹娘，和闷油瓶一样擅长救人，且一样的简单粗暴。
但小三爷没法拒绝，因为失去感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更痛苦，更惨不忍睹的，还在后面。
他像一个肉体与灵魂强行拼凑粘合的破布娃娃，需要定期的拆解和维修。
这样的形容，简首过分贴切。
“今天没有磨磨唧唧的发脾气，真乖。”养两个娃养顺手了的老大哥摸了摸天真的脑袋。
白玛蹲在不远处低声给小官儿说着话，她穿了一身藏红色的长襟，编了发，耳边嵌了绿松石、玛瑙和红珊瑚的头饰簪星曳月，像极了传说中的度母。不知她给小团子说了些什么，那小崽子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扶上吴峫的大腿站在椅子边，伸手递给他一块儿干奶酪。
“甜，三三吃。”
即便知道他尝不出那药的味道，他的家人还是想要小心的照顾他的感受。
“如果你没有偷偷的舔那一口，我想我会更高兴的小官儿。”小三爷毫不留情的拆穿并嘲笑小豆丁的贪吃行为，但手上动作却不慢。
小少爷的脸和手都红扑扑的，玩儿的正高兴，才不会理病恹恹的大人调侃他些什么，东西送到手，转头就噔噔噔的跑了。
这副小调皮的模样逗得吴峫和张拂林忍不住要笑。
小三爷把奶酪放进嘴里一点一点的咬碎，虽然吃不出味道来，但鼻腔里的奶味儿还是很好的驱散了血腥味儿带来的不适。
拿起简易画板握着自己烧出来的炭笔，望着雪天树下的母子俩尝试着画些什么。
学建筑的人，都有一定的绘画基础，而对于吴峫来说，虽然没那么专业，但多少也能表达出一点意思。
但下了笔之后，身上现有的缺陷开始展现的淋漓尽致。
划烂的纸张，断掉的炭笔，戳破的画板。
撕了一张又一张，换了一个又一个，吴小佛爷却始终奇异的面色平静。
“过段时间等你这头发再长长，扎个高马尾再拿把剑，妥妥就是传说中俊逸洒脱的少侠了，你那眉心的朱砂痣，不知道要伤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
张拂林一边揶揄一边拿把椅子坐在了围炉的另一边，顺手抄走了他手里的画板，往怀里放杯热茶。
小三爷有些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儿。“少女也就算了，少男是什么鬼。”
“男女通杀啊，你个不开化的封建王朝余孽。”张拂林翻着画册随口胡诌。
“用我的话来骂我，张家人果然狡猾无耻还不要脸。”吴峫低头喝了口水，脸上的嫌弃半点掺不了假。
“骂了他们就不能骂我了呦三三。”张拂林咧开嘴露出八颗大牙。
小三爷猝不及防被这副贱样子逗笑，咽到嗓子眼儿的茶都差点喷出来。
“总算知道嫂子为什么会被你追到手了。”
“在重要的人面前，面子和里子都不是要紧的，懂你的人，自然会心疼你。”
老张哥没看吴峫，只是笑着一语双关。
你无需彷徨自责，因为将你视作家人，也因此比任何人明白你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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