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夺权后的几日，谢家小院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赵金花收敛了许多，至少当着林薇的面，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克扣孙辈的口粮。她那张惯于喷吐唾沫星子的大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暂时堵住了，只是看向林薇背影的眼神，愈发阴沉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
林薇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赵金花这种长舌妇，吃了如此大的瘪，岂能善罢甘休？她必定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要在她最擅长的领域——散布谣言、操控舆论——上找回场子。
果然，这天下午，林薇正佝偻着腰，在院子里艰难地翻晒着几捆发霉的稻草（这是唯一能找到的、给土炕增添点暖意的东西），就听见院墙外传来那熟悉的、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正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高谈阔论，听众似乎还不少。
“…哎哟喂！你们是不知道哇！我婆婆那心，真是黑透了！比那锅底灰还黑！” 赵金花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控诉”，极具煽动力，“自打那天抢了灶房的权，更是变本加厉地磋磨我们两个儿媳妇啊！”
林薇翻晒稻草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来了。
“那王菜花，多老实本分一个人，现在天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洗不完的衣裳，挑不完的水！你们瞅瞅，这才几天，人都瘦脱相了！昨儿个还差点一头栽进井里去！” 赵金花的声音拔得更高，仿佛亲眼所见，“为啥？累的呀！婆婆那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使唤！”
墙根下，正抱着一小捆柴火路过的王菜花，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柴火差点掉地上。她惊恐地看向院墙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院子里沉默的林薇，嘴唇翕动，眼泪瞬间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是真的被赵金花描述的场景吓到了，也为自己可能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而恐惧。
林薇心中冷笑。赵金花这招够毒，不仅继续抹黑她，还把胆小的王菜花也架在火上烤，逼她“配合演出”。
“还有我！” 赵金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假的），“我不过是想给大宝多盛半勺稠粥，孩子正长身体啊！她就当着全家人的面，骂得我狗血淋头！还要把我赶出家门！呜呜呜…我这命苦的…摊上这么个刻薄寡恩的婆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假模假式地干嚎起来，引得周围不明真相的妇人们一阵唏嘘同情。
“啧啧，这谢周氏，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是啊，金花多能干一媳妇，都被磋磨成这样…”
“可怜了菜花，本来就胆小…”
“相府出来的又怎样？心肠太歹毒了！”
墙外的议论声清晰地传进院内，充满了对“恶婆婆”的鄙夷和对“受气媳妇”的同情。王菜花听着那些议论，看着林薇依旧沉默的背影，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抱着柴火瑟瑟发抖。
林薇缓缓首起酸痛的腰。时机到了。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愤怒地冲出去理论。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赵金花更得意。她浑浊的老眼深处，属于影后的那簇冰冷火焰，开始无声地燃烧。这一次，她要演！演一出比赵金花更“情真意切”、更能打动人心的戏！
她没有看王菜花，只是用一种疲惫而沉重的、仿佛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声音，低低唤道：“菜花…”
王菜花吓得一个激灵，泪眼婆娑地看向婆婆，以为大难临头。
林薇却朝她伸出了那只枯瘦、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奇异的安抚力量。“扶娘一把…娘…心里堵得慌…出去…透透气…”
王菜花完全懵了，看着婆婆伸过来的手，又看看院墙外喧闹的方向，恐惧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婆婆浑浊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平静，让她最终颤抖着，迟疑地伸出自己冰冷的手，扶住了林薇枯瘦的手臂。
林薇借着她微弱的支撑，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她刻意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王菜花身上，让她真切感受到这具躯壳的衰老和虚弱。王菜花只觉得手臂上沉甸甸的，婆婆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和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更加惶恐不安。
两人就这样，以一种近乎相互搀扶、相依为命的姿态，踉跄着走出了院门，出现在村口老槐树下那群正在“声讨恶婆婆”的妇人面前。
喧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有鄙夷，有好奇，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林薇仿佛没看见那些目光，也没听见刚才的议论。她浑浊的老眼只是茫然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扫过众人，最后，那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落在了还在“哭诉”的赵金花身上。
赵金花正唾沫横飞，看到林薇出来，尤其是看到她竟然拉着王菜花，不由得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正准备继续加把火。
就在这时，林薇动了。
她没有怒斥，没有辩解。她只是猛地抬起那只没有被王菜花扶着的枯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迅速弥漫开浓重的痛苦和…心碎！
“金…金花…”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喘息，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你…你…咳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痛苦地蜷缩，全靠王菜花支撑才没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赵金花！她张着嘴，忘了词。
林薇剧烈喘息着，抬起那只捂胸口的手，颤抖地指向赵金花，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冲刷着脸上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凉和委屈。
“你…你怎能…怎能这样编排娘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压抑着，充满了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心痛，“娘…娘是老了…是不中用了…可娘这颗心…这颗心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为了这些小的啊！”
她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身边早己吓傻、只会本能流泪的王菜花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见证人。
“家里…家里什么光景…你们不知道吗？” 林薇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最后又痛心疾首地回到赵金花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黄连，“米缸见底…盐罐子空着…几个小的饿得夜里首哭…娘…娘是恨不得把骨头都熬了油给你们填肚子啊！”
她紧紧攥着王菜花的手臂，将她往前带了带，声音悲切：“菜花！你摸着良心说！娘…娘让你多干活…是磋磨你吗？那点活计…娘年轻时候…一个人顶你们俩！娘是…是想着法子…想多省一口…给娃儿们熬点糊糊啊！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菜花完全被这阵仗吓懵了！婆婆攥得她手臂生疼，那沉甸甸的身体重量，那近在咫尺、布满泪痕和痛苦的老脸，还有那句句泣血般的“为了娃儿们”，让她本就混乱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看着婆婆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被误解”的委屈，再想想自己刚才在外面听到的恶婆婆议论…巨大的愧疚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哇——！” 王菜花再也忍不住，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她，此刻情绪彻底崩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这哭声不再是为自己“受委屈”，而是充满了对婆婆“被冤枉”的难过，以及对自己“不懂事”、“惹婆婆伤心”的无限自责！
“婆婆…呜呜呜…婆婆…菜花错了…菜花没…没那个意思…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紧紧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林薇，仿佛婆婆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需要她保护的人。
这一老一少，一个捂着胸口“心痛疾首”，一个嚎啕大哭“悔不当初”，相互搀扶，哭作一团。尤其是林薇那苍老佝偻、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的身躯，和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凉绝望，瞬间击中了在场大部分妇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风向，在悄然转变。
鄙夷的目光开始动摇。
看向赵金花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
“唉…看老太太这样子…也不容易啊…”
“是啊，都哭成这样了…听着是真伤心…”
“金花那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菜花都哭成这样认错了…看来老太太是真没磋磨她？”
“家计艰难…当老人的…心焦啊…”
窃窃私语的内容，悄然反转。不再是单纯的声讨“恶婆婆”，而是变成了对“家贫”、“老人不易”、“儿媳不懂事还乱嚼舌根”的唏嘘感慨。
赵金花彻底懵了！她张着嘴，看着眼前这完全超出她剧本的、婆媳相拥痛哭的一幕，听着周围风向骤变的议论，只觉得一股邪火堵在胸口，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想反驳，想继续控诉，可王菜花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和林薇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虚弱姿态，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住了她的喉咙！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活像吞了一只活苍蝇，噎得首翻白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精心策划的谣言攻势，在婆婆影后级别的“悲情控诉”和二儿媳“真情实感”的嚎啕配合下，被化解得干干净净，还反衬得她像个搬弄是非、不懂体谅、气病婆婆的长舌妇！
林薇透过朦胧的泪眼（一部分是演的，一部分是气的），看着赵金花那副吃了死苍蝇般的憋屈表情，感受着周围舆论的微妙转变，心中冷笑。她身体微微晃了晃，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更多的重量压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菜花身上，嘶哑地、虚弱地吐出一句：“扶…扶娘回去…娘…心口疼得紧…”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在赵金花几乎要喷火的怨毒眼神中，婆媳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挪，如同打了胜仗却又遍体鳞伤的残兵，蹒跚地挪回了那扇破败的院门之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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