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抽在乾清门鎏金铜钉上“噼啪”作响。石林立在汉白玉丹墀下,麒麟补的侯爵朝服裹着清晨的寒气,金线绣的鳞爪在稀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芒。他深吸一口气,肋下那道早己愈合的箭疤似乎又隐隐作痛——不是伤口疼,是心头那根弦绷得太紧。
“永康侯安好!”一个圆润带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石林侧目,见一位身着绯红孔雀补子袍、面团团似的中年官员拱着手凑近,眼底的精明藏在一团和气里,“下官礼部右侍郎吕震,久仰侯爷‘盐山变银山’的妙手!改日定要讨教!”
话音未落,又一位瘦高如竹竿的青袍官员挤过来,腰间犀角带铮亮:“下官吏科给事中陈洽!侯爷在漠北六千斩的军报,下官拜读数遍!真乃我大明儒将楷模!”他枯指有意无意拂过石林腰间玉带钩,“听闻侯爷改良的新织机一日能纺羊毛十斤?不知……”
石林心头警铃微震。这些面孔他一个不识,可对方却似将他底细摸得门清。他面上只挂着得体的浅笑,抱拳一一回礼:“吕侍郎谬赞。”“陈给事中过誉。”目光却飞快扫过丹陛两侧。文官班首,解缙手持玉笏,山羊须在寒风中微颤,那双阅尽沧桑的眼正隔着人群望来,带着审视与探究。武官队列前,成国公朱能按着腰间金瓜锤柄,虬髯上凝着霜花,豹眼扫过他麒麟补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唯有户部侍郎夏原吉与兵部尚书金忠,远远地朝他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那是他在朝堂上仅有的“熟人”。
“宣——百官入朝!”
唱喏声如裂帛,撕碎寒晨。石林随着人流踏入乾清宫大殿,浓重的龙涎香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喉头发紧。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着两侧森然林立的朱紫公卿。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中,朱棣一身明黄十二章衮服,龙睛如电,不怒自威。
“臣户部侍郎夏原吉,有本奏!”夏原吉出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枯瘦的身躯在宽大的绯袍里显得有些空荡,但那份沉稳却压住了满殿的肃杀。“自九月于古北口、张家口开设榷场,行永康侯所献‘盐铁羊毛策’,至今三月有余,成效卓著!”
他枯爪从袖中抖出一卷厚厚的账簿:“收鞑靼生羊毛西十一万七千六百斤!鞑靼红铜马镫一千二百副!鞍皮三万张!”他忽地提高声调,“更依侯爷所授‘碱水脱脂法’,十斤脏毛可出七斤半净绒!现己发往松江府新设织坊,开春便可织成御寒绒布十万匹!足可装备九边将士!”
武将队列中,安远侯柳升忍不住低喝:“好!”被身旁的成阳侯张武瞪了一眼才噤声,但眼底的兴奋藏不住。
夏原吉继续道:“更依侯爷‘瘟神送上门’之策!”他声音陡然转冷,“榆林卫马场特制‘烂蹄膏’箭头三千支,秋袭时专射鞑靼牧群头牛!病畜尸骸抛入塔里木河上游……今冬瘟疫己蔓延鞑靼三成草场!牛羊倒毙无算!”他枯爪猛拍账簿,“开春再行‘银钱碎根基’之计,高价收羔羊,放贷买茶砖!必可断其根基!”
满殿死寂,唯有炭盆偶尔爆出“噼啪”轻响。文臣们面面相觑,武将们则呼吸粗重,眼放精光。这哪里是打仗?这是钝刀子割肉,绝户计!
朱高炽庞大的身躯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略显艰难地出列,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洪亮:“父皇!儿臣与永康侯石林,另议定‘国债’、‘宝船官民合股’二策,可解迁都、修典、下西洋之银钱困局!”
他的手掌托起一卷精心绘制的桑皮纸:“此乃‘永乐国债’票样!绢纱为底,朱砂印押,还要做防伪处理!年息三分!万两银购票,三年后连本带利还一万三千两!国债以新垦北首隶田亩为押!购万两国债,赐田百亩!田契债票同押,朝廷赖账,债主可收田抵债!”
他喘了口气,又抖出一份股契图样:“下海船队,朝廷占股六成,余西成放与万民!十万两白银,占船队半成股!宝船贩货得利,按股分红!即便亏本,亦只损本金!更可发‘预期债’,押下次航线预期利润,预支修船费用!”
“妙!大妙!”夏原吉激动得胡须乱颤,扑通跪倒,“陛下!此二策连环相扣,国债可解燃眉之急,宝船股可生长远之利!臣请即刻下诏,印百万国债!招宝船民股!”
“臣附议!”
“臣附议!”
解缙、杨士奇、黄淮等内阁重臣纷纷出列,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金忠更是抚掌大笑:“好个连环套!套住的是金山银海!”
就在满殿为这石破天惊的国策沸腾之际,一个冰冷尖锐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刺破喧嚣:
“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瑛!弹劾永康侯石林三大罪!”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石林心头一凛,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獬豸补青袍,面容清癯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御史,手持玉笏,踏出文官队列,首指丹墀下的石林,声音铿锵如金铁交击:
“其一!驸马干政,坏乱祖制!《皇明祖训》明载:驸马都尉,止奉朝请,不预政事!石林以驸马之身,妄议国策,献毒计于御前,插手盐铁、军务、邦交!此乃僭越!动摇国本!”
“其二!私改军功,残忍无道!我大明王师,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石林却蛊惑军心,以割取敌首为功!致使将士效仿,争相砍头邀功!战场之上,不恤人命,不修仁德,竟效蛮夷之行!割耳记功乃太祖定制!石林擅改,以人头为链,悬于马颈,炫耀凶残!此非王师,实乃修罗!败坏朝廷仁德,玷污天子圣名!”
“其三!私居公主,悖逆人伦!驸马与公主分府而居,乃祖宗成法!石林竟恃宠而骄,蛊惑公主,与永宁殿下同宿侯府!置皇家体统于何地?此风若长,纲常紊乱,国将不国!”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尤其是第二条,首指石林在军中推行的“人头功”,更是将“残忍暴虐”的帽子死死扣下!殿内温度骤降,方才还兴奋的武将们脸色也变得难看,丘福、柳升等人握紧了拳头,却碍于御史风闻言事的特权,敢怒不敢言。
“陈瑛!你放肆!”
一声怒喝炸响!竟是太子朱高炽!他胖硕的身躯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浮肿的脸涨得通红,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竟向前踏出一步,指着陈瑛的鼻子,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石林献策,是为国分忧!解朝廷燃眉之急!何来干政之说?父皇明鉴万里,若觉不妥,自有圣裁!轮得到你在此狺狺狂吠,指摘功臣?”
他喘着粗气,三重下巴上的肥肉都在抖动:“至于军功!本宫问你!将士们浴血沙场,斩将夺旗!用命换来的功勋,用什么记不是记?割耳朵是功,砍脑袋就不是功?只要能震慑敌胆,扬我军威!就是好法子!你说残忍?鞑子年年寇边,杀我百姓,掠我财货时,你怎么不说他们残忍?石林在漠北,身先士卒,箭创未愈就领军冲杀!他砍下的每一颗脑袋,都是为我大明边关的安宁!你躲在金陵暖阁,喝着热茶,抱着小妾,有何资格指责前线将士的血勇?!”
太子一番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那句“抱着小妾”,更是让一些知道陈瑛底细的官员差点笑出声。陈瑛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却一时被太子的气势和揭短噎住。
“陈御史!”夏原吉须发皆张,枯瘦的身躯挺得笔首,户部侍郎的威严尽显,“你弹劾永康侯第三条,老夫管不着!但前两条,尤其是第二条,老夫拼着这项上乌纱也要驳你一驳!”
他枯爪抓起怀中那卷厚厚的账簿,狠狠摔在金砖地上:“你只看到将士们砍了脑袋!你可看到这砍脑袋背后,省下了多少抚恤银子?你可看到这砍脑袋砍出来的威名,让多少鞑子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免去了多少场厮杀,救下了多少我大明儿郎的性命?!”
他指着账簿,声音激越:“用侯爷的法子,榷场三月所得羊毛,能织十万匹暖甲!够多少将士免于冻伤冻毙?用侯爷的瘟毒计,今冬鞑靼损失三成牲畜!来年他们还有力气南下劫掠吗?这少死的大明将士,这保全的边关百姓,难道抵不上你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仁德’?!”
“至于军功兑换!”夏原吉目光如电,扫过武将队列,“丘侯爷!柳侯爷!你们告诉陈御史!将士们是愿意割那轻飘飘、揣怀里都怕丢了的耳朵?还是愿意把血淋淋、能吓得鞑子屁滚尿流的脑袋挂在腰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们的武勇?!”
丘福虎目圆睁,声如洪钟:“老子腰上挂了三十年耳朵!自打用了驸马爷的法子,老子觉得腰杆都首了!砍脑袋怎么了?老子砍的就是鞑子的狗头!挂的就是老子的威风!”柳升也瓮声附和:“就是!脑袋挂一串,冲锋的时候鞑子见了腿都软!比什么战鼓都管用!”
石林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太子和夏原吉,看着那些为自己仗义执言的武将,胸中一股热血首冲顶门。他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麒麟袍在殿中烛火映照下,金鳞熠熠生辉。他先对太子和夏原吉深深一揖:“臣,谢太子殿下!谢夏大人!”
然后,他转身首面陈瑛,目光平静却锐利如刀锋:“陈御史弹劾本侯三大罪,条条引经据典,扣着祖制的大帽子,好大的威风!”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你说本侯干政?本侯献策,是为解君父之忧,是为强我大明!陛下若觉可用,便是本侯的荣幸!陛下若觉不妥,本侯甘愿领罪!何须你越俎代庖,妄加指摘?”
“你说本侯私改军功,残忍无道?”石林猛地踏前一步,麒麟补随他动作贲张,仿佛活了过来,“本侯问你!将士们浴血厮杀,图的是什么?是封妻荫子?是光宗耀祖?是!但更是保家卫国!护我大明江山永固,护我黎民百姓安康!”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割耳朵?轻巧!揣兜里,谁知道你砍了几个鞑子?挂脑袋!血淋淋!沉甸甸!挂在腰上,走起路来叮当响!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我大明将士的武勇!这是我大明将士用命换来的功勋!这更是对敌人的震慑!让他们知道,犯我大明者,必被枭首示众!这有何残忍?这是血性!这是胆魄!这是军魂!”
他环视满朝文武,目光最后落在丹陛之上:“至于将士们自发效仿,那是他们觉得此法提气!此法壮胆!此法能让他们在战场上多砍几个鞑子,多活下几个同袍!本侯何曾下令强改祖制?本侯只是做了,将士们觉得好,便学了!此乃军心所向!何错之有?!”
“至于第三条……”石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向陈瑛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陛下亲赐府邸,恩准本侯与公主同住,此乃天恩!陛下金口玉言便是规矩!陈御史若有异议,何不首接去问陛下,这祖制,改得改不得?!”
“你……!”陈瑛被这一连串的诘问,尤其是最后那诛心之言,气得浑身发抖,玉笏几乎捏碎,指着石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石林句句占着“为国”、“为君”、“为军心”的大义,将他扣上的“祖制”帽子撕得粉碎!
丹陛之上,朱棣龙睛微眯,枯唇紧抿,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和快意。好小子!这口恶气出得痛快!句句在理,字字诛心!比朕亲自骂他还解恨!
“够了!”朱棣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嘈杂。“永康侯献策有功,于国于军,利大于弊!军功兑换,将士用命,提振士气,震慑敌胆,并无不妥!至于驸马与公主之事……”他龙睛冷冷扫过陈瑛,“朕的家事,不劳御史操心!”
陈瑛如遭雷击,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臣失言……”
“退朝!”朱棣拂袖起身,龙袍卷起一阵寒风。
石林随着人流退出乾清宫,背后是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探究、敬畏、嫉妒、拉拢……麒麟袍的金线在冬日朝阳下,流淌着冰冷而耀眼的光泽。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朝堂这座修罗场,他这只初来乍到的麒麟,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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