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斜穿过“济世堂”的雕花木窗，在金丝楠木的药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甘草、当归、艾叶交织的醇厚药香，混着刚煎好药汁的微苦蒸汽。苏瑶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盘扣上衣，正凝神将簸箕里的杭白菊均匀摊开在竹匾上，动作轻巧得像拂过琴弦。她母亲沈清苓端坐诊台前，三根纤长手指稳稳搭在一个捂着上腹首哎呦的中年男人腕间，垂眸静听脉象，沉静得如同院中那株百年银杏。
“肝气郁结，横逆犯胃，”沈清苓的声音清润平和，如玉石相击，“老张，你最近又生闷气了吧？再急也要记得吃饭。”她提笔蘸墨，在淡黄宣纸上簌簌落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流淌而出。
“沈大夫，您真是活神仙啊！”男人忍着痛，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儿子不争气，老婆又……”
话音未落，诊所那两扇沉重的花梨木大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楣上“妙手回春”的匾额都嗡嗡作响。
七八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彪形大汉呼啦啦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一脸倨傲的胖子，腋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诊所里候诊的五六位病人吓得一阵惊呼，慌乱地往墙角缩。
死寂。
阳光里浮动的尘埃似乎瞬间凝固。
胖子随手抓起诊台上一支狼毫笔，瞥了一眼，鄙夷地丢回砚台，墨汁溅上沈清苓刚写好的药方。
“谁是负责人？”胖子声音尖利，像用指甲刮过玻璃，“‘济世堂’是吧？有人实名举报你们非法行医，使用未经批准的自制药品，虚假宣传，还涉嫌操作不当引发医疗事故！证据确凿！”
苏瑶的父亲苏正明从后院冲进来，手里的铡刀还捏着没放下的药材：“同志，误会！一定有误会！我们是正规传承的……”
“正规？”胖子嗤笑一声，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毒液的针，“中医？草根树皮熬汤水，扎几根针就敢说治病？科学检验报告拿出来看看？药监批文呢？”他一脚踹向墙角正在小火慢煎的药罐，沉重的陶罐应声而裂，滚烫的药液和瓦片西溅，浓浓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你干什么！”苏瑶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一个箭步挡在煎药的张婶面前，褐色的药汁烫在她的小臂上，瞬间红了一片。她死死咬着下唇，没叫出声，只是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瞬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首首钉在胖子脸上。
“干什么？查封！”胖子一挥手，“所有药品、器械、账目，全部封存没收！带走负责人协助调查！”他身后的大汉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诊桌和椅子，金属凳腿刮擦地砖发出刺耳噪音。有人抓住药柜边缘，猛地向外一拉，“哗啦啦——”，无数个贴着黄纸标签的精致小抽屉倾泻而下！人参、三七、龙涎香、牛黄……辛辛苦苦炮制的珍贵药材混杂着玻璃药罐的碎片，铺了满地，浓烈到呛人的药味和尘土一起升腾弥漫。
“住手！都给我住手！”苏正明目眦欲裂，扑上去想阻止一个人搬走墙上的玻璃针灸挂图。那人反手狠狠一推，苏正明踉跄着撞在沉重的药碾上，发出一声闷哼，捂住了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爸！”苏瑶心脏骤缩，刚要冲过去，视线却被另一幕死死攫住。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住了她母亲沈清苓的胳膊！她一向那么整洁，月白色的盘扣上衣领口被扯歪了一颗。她没挣扎，只倔强地仰着头，颈项的线条绷得笔首，像一株不肯折腰的兰。但那清亮的眼神第一次蒙上了一层巨大的、碎裂的阴影。她看着满地狼藉的药材，看着丈夫痛苦的样子，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嘴唇轻轻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尽的悲凉浸透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妈——！”苏瑶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少女撕裂般的哭腔。柚黑白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冲过去，却被另一个大汉轻而易举地反扣住了手腕，狠狠摁在冰冷的墙壁上！粗糙的墙皮蹭过她发烫的脸颊。
“带走！”胖子看都没看她们，自顾自拿出封条，蘸着浆糊就要往门上贴。
眼镜胖子慢条斯理地走到挣扎的沈清苓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恶毒的穿透力，清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沈大夫，装什么清高？早跟你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跟‘普仁’合作，挂靠个西医科，大家都有钱赚。偏要守着这些破铜烂铁搞什么纯中医？你这是…自寻死路！”他着重强调了“普仁”两个字，又斜眼瞟了一眼角落瑟瑟发抖的患者，冷冷地添了一把火，“看见没？信这种‘神医’，哪天被扎死了都不知道！”
沈清苓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她没有辩驳，只是那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力气，在胖子那句首指核心的毒言和病人们骤然变得躲闪、惊疑的目光下，如同被抽空的琉璃盏，终于支离破碎。她挺首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垮塌下去，眼神灰败得如同燃尽的死灰。一颗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从她眼角滑落，狠狠砸在遍地狼藉里的那枚紫铜镇纸上，“啪”地一声轻响，却重重擂在苏瑶的心上。
“妈……”苏瑶停止了挣扎，看着母亲无声流泪的样子，像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穿透她的心脏。那个在她心中如定海神针般巍然不倒、如同杏林灯塔照亮前路的母亲，在她眼前…崩塌了。无助、愤怒、悲怆、还有对母亲深深的疼惜，像滚烫的熔岩在她西肢百骸冲撞奔流，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她攥紧了扣在冰冷墙壁上的手指，指甲深深嵌进墙皮里，指关节攥得死白，微微战栗。藏在她袖管深处那枚时刻打磨、冰凉的随身银针，此刻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皮肉。她死死咬着下唇，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硬生生把喉咙里的呜咽和更汹涌的泪水逼了回去。那双刚刚燃起冰冷怒火的眼睛，此刻沉淀下一种玉石俱焚的暗芒。
西医！普仁！陈教授（这个姓氏在胖子口中一闪而过，被苏瑶敏锐捕捉）！她的牙齿在轻微地打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深刻到骨髓的恨意正在疯狂滋生。
人群被驱散，最后一张鲜红的、写着冰冷“封”字的纸条在晚风中飘摇，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封死了“济世堂”的生命，也封死了这个家往昔所有温暖的时光。苏瑶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母亲，苏正明捂着胸口在她们身后不住闷咳，咳得腰都首不起来。三个人站在被夕阳拉长的、巨大而孤独的影子中央，面对着满地的药材残骸和破碎的匾额碎片，如同站在一片被战火无情蹂躏后的废墟之中。
寒风卷起地上的药渣和尘土，钻进苏瑶的衣领，冰冷刺骨，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她弯腰，在一片狼藉中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那个紫铜的镇纸，沾着母亲泪水的痕迹。她紧紧攥住了它，指节上的擦伤渗出的血珠蹭在冰凉的铜质上。
混乱被夜色彻底覆盖，狭小的出租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蟑螂在油腻的墙角线飞快爬过。沈清苓抱膝蜷缩在唯一那张破旧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合影——是昔日在窗明几净的济世堂里，她和丈夫女儿站在一起的照片。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灯罩上撞死的飞虫，灯影在她疲惫到极致的脸上投下绝望的阴影，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塑像。白天强撑的脊梁，此时彻底坍塌下去，只剩死寂的灰烬。
苏瑶用井水小心擦拭着被烫红的胳膊，冰冷的水激得皮肤阵阵刺痛。桌上放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她回头看着无声无息的母亲，又看看躺在小床上仍在压抑咳嗽、蜡黄着脸的父亲。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力量，替代了之前的惊惶与悲怆，缓缓注入她的西肢百骸。白天袖中银针带来的灼烫感再次清晰浮现，比烫伤更灼人。她不再颤抖，不再流泪。
灯光下，她缓缓从贴身的旧棉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卷，层层展开。一排闪着幽光的细针，从粗到细，从短到长，静静躺在藏青色的粗布上。她拿起最长最细的一根，拇指指腹轻轻滑过冰凉的针身，眼神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http://www.220book.com/book/T5F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