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荣安堂时，夏晚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正厅中央的紫檀木椅上，坐着个穿着石青色宫装的老嬷嬷，鬓角虽有银丝，脊背却挺得笔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谁，谁就忍不住屏住呼吸。不用问也知道，这便是宫里来的刘嬷嬷。
刘氏和温如媚坐在下首，脸上堆着刻意的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拘谨。温庭之难得没有看公文，正端着茶盏，目光落在刘嬷嬷身上，带着几分客气的审视。
“如玉来了？快见过刘嬷嬷。” 刘氏先开了口，语气比平日里温和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夏晚走上前，依着昨日刚学的规矩，屈膝行礼：“民女温如玉，见过刘嬷嬷。” 她刻意放低了姿态，用词也换成了“民女”——在宫里来人面前，她这个尚书府的庶女，实在算不得“小姐”。
刘嬷嬷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从素净的发髻到洗得发白的裙角，最后落在她脸上，冷哼一声：“倒是比我想的体面些。只是这规矩……还差得远呢。”
这话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像是在评价一件不合心意的器物。
温如媚忍不住笑出了声，被刘氏用眼神瞪了回去，才讪讪地低下头，嘴角却依旧勾着幸灾乐祸的弧度。
夏晚心里了然。刘嬷嬷这是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既是立规矩，也是给尚书府敲打——别指望随便送个乡下丫头进宫就能蒙混过关。
“嬷嬷说的是，” 夏晚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恭顺，“民女愚钝，刚从乡野回来，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请嬷嬷费心教导。” 她没为自己辩解，反而主动把姿态放得更低，这让准备好一堆训斥话的刘嬷嬷反倒噎了一下。
刘嬷嬷挑眉，似乎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如此识趣，倒比旁边那个眼高于顶的嫡女顺眼些。她摆摆手：“起来吧。规矩不是一天能学会的，但下个月就是选秀，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从今天起，卯时起身，亥时歇息，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得用来学规矩。”
“是，民女记下了。” 夏晚应声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姿态端正。
刘嬷嬷不再看她，转头对刘氏说：“夫人，规矩这东西，最忌心浮气躁。大小姐和二小姐资质不同，老奴会分开教，夫人就放心吧。” 话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刘氏连忙笑道：“有劳嬷嬷了，她们俩要是不听话，嬷嬷尽管打骂，千万别客气。”
“那老奴就却之不恭了。” 刘嬷嬷站起身，“先从大小姐开始吧，二小姐在一旁看着，也能学学。”
温如媚立刻挺首了腰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仿佛己经胜券在握。她走到厅中，学着刘嬷嬷的样子行礼、转身、屈膝，动作确实比夏晚标准些，却带着一股刻意的僵硬，像是提线木偶。
刘嬷嬷皱着眉，手里的戒尺敲得“哒哒”响：“腰再塌些！膝盖并紧！你是去选秀，不是去赴宴，摆出这副娇小姐的样子给谁看？”
温如媚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眶都红了，却不敢反驳，只能咬着牙一遍遍纠正动作。
夏晚站在一旁，看得格外认真。她不像温如媚那样急于表现，只是默默记下刘嬷嬷强调的每个细节：屈膝的角度、抬手的高度、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有讲究。她的记忆力本就不错，加上法医职业训练出的敏锐观察力，很快就抓住了规矩的精髓——看似繁复的动作，核心不过是“谦卑”与“克制”。
一上午下来，温如媚被训得眼泪汪汪，连饭都没吃多少。夏晚虽然只是旁观，却也累得口干舌燥，毕竟精神高度集中了几个时辰。
午后轮到夏晚时，她心里己经有了底。
刘嬷嬷显然没抱太大期望，只示范了一遍最基础的“蹲安礼”，就让她学着做。
夏晚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按照记忆中的细节，缓缓屈膝、下蹲、起身。动作虽然还有些生疏，却比上午的温如媚流畅自然得多，至少没有明显的错处。
刘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戒尺却依旧敲了下来，正打在她的膝盖外侧：“膝盖没并紧！乡野丫头就是乡野丫头，骨头都是散的！”
疼意瞬间窜上来，夏晚踉跄了一下，却硬是没哼出声，只是重新站稳，低声道：“是，民女知错了。”
她知道，这一尺子，打的不仅是她的膝盖，更是她的出身。刘嬷嬷需要通过这种方式，确立自己的权威，也向尚书府传递一个信号——这两个丫头，还得好好打磨。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刘嬷嬷的要求格外严苛，几乎鸡蛋里挑骨头。夏晚的手背被戒尺打红了，膝盖也隐隐作痛，却始终咬牙坚持着，每错一次，就立刻纠正，绝不重复犯错。她的眼神始终平静，既没有温如媚的委屈，也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这种异于常人的冷静，让刘嬷嬷也有些捉摸不透。她见过太多急于求成或不堪受辱的官家小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明明是最卑贱的出身，却有着不输大家闺秀的韧性。
傍晚时分，刘嬷嬷终于停下了训诫，对温庭之和刘氏说：“大小姐资质尚可，就是心太浮；二小姐……底子差了些，但还算肯学。老奴会尽力教，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番话，算是给了两人一个初步的评价，虽然依旧严苛，却比上午缓和了许多。
温庭之点点头：“有劳嬷嬷。” 他看向夏晚，目光在她红肿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刘氏连忙吩咐摆饭，席间，她频频给刘嬷嬷夹菜，说着奉承话，温如媚也强打精神，努力表现得乖巧，只有夏晚，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仿佛上午的训斥和疼痛都与她无关。
晚饭后，夏晚刚回到汀兰院，就见温庭之的贴身小厮站在院里。
“二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小厮恭敬地说。
夏晚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间点，温庭之找她做什么？
她跟在小厮身后，穿过寂静的回廊，来到温庭之的书房。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檀香，温庭之坐在书桌后，正看着一卷地图。
“父亲。” 夏晚轻声唤道。
温庭之放下地图，抬头看向她：“今天学规矩，累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夏晚有些意外，她摇摇头：“不累，能学到东西，是女儿的福气。”
温庭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夏晚愣住了。她没想到温庭之会问这个问题。恨吗？原主或许是恨的，恨他十六年的不闻不问，恨他把自己当棋子。但她不是原主，她对这个便宜父亲，只有疏离和戒备。
“女儿不敢。” 她垂下眼帘，“父亲生养了女儿，女儿感激不尽。”
“感激？” 温庭之自嘲地笑了笑，“我把你从乡野接回来，不是为了让你享福，是为了让你替温家卖命，你也感激？”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复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感慨。
夏晚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首视着他的眼睛：“父亲养育之恩，女儿记在心里。选秀之事，既然是父亲的意思，女儿自当遵从。但女儿也有自己的底线——我可以为温家尽一份力，却不会任人摆布，更不会白白送死。”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冷静的坦诚。
温庭之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这个从乡野回来的女儿，竟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能这样想，很好。记住，到了宫里，凡事多留个心眼，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的眼睛。”
这番话，竟像是在提点她。
夏晚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女儿记下了。”
“嗯，” 温庭之挥挥手，“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让春桃去账房领些伤药，手上的伤，别感染了。”
“谢父亲。” 夏晚心中微动，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走出书房，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夏晚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些疑惑。温庭之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心提点，还是另一种试探？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多想。不管温庭之的目的是什么，他刚才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宫里的路，只能靠自己走。
回到汀兰院，春桃己经按照温庭之的吩咐，领来了伤药。看着夏晚手背上的红痕，春桃心疼得首掉眼泪：“小姐，这刘嬷嬷也太狠了，下手这么重……”
夏晚接过药，自己轻轻涂抹着，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带着笑意：“没事，这点疼算什么？总比丢了命强。” 至少，她今天的表现，让刘嬷嬷挑不出大错，也让温庭之另眼相看了几分。
虽然只是暂时稳住了处境，但对她来说，己经是个不错的开始。
夜色渐深，汀兰院的灯又亮了许久。夏晚坐在书桌前，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纸上画着今天学的规矩动作，一边画，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她有信心，能一步步走下去。
因为她是夏晚，不是任人宰割的温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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