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午休时间,食堂依旧喧嚣嘈杂。油腻的饭菜气味混合着工友们高声的谈笑,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哎!快看快看!”旁边桌一个年轻女工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手里挥舞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封面己经卷边的旧杂志,“大新闻!超级大新闻!A市那个钻石王老五!星穗集团的盛总!要结婚了!”
“盛星衍?!”另一个女工立刻凑过去,眼睛发亮,“真的假的?跟谁啊?”
“张家千金!张婉清!看!杂志上都登了!”女工指着内页的报道和那张被强行拼凑的“同框”照片,“啧啧啧,真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听说婚礼就在下个月!排场肯定老大了!”
“哇!张婉清我知道!白富美啊!留学回来的!气质超好!”
“盛星衍终于走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要为那个死掉的女朋友守一辈子呢!”
“切!怎么可能!那种有钱人,玩玩深情就算了,还能真守寡啊?”
“就是!张家多好啊!强强联合!”
“唉,羡慕死了!这种才是真正的豪门婚姻!咱们啊,也就看看杂志过过瘾了……”
工友们的议论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穿透姜穗麻木的听觉屏障,扎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盛星衍结婚……下个月……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早己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的动作顿住了。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那个女工手中的杂志上。
杂志内页被摊开,那张印着盛星衍和张婉清名字的婚讯报道,以及那张明显是合成的、却依旧显得“登对”无比的照片,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
照片上的盛星衍,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侧脸轮廓依旧冷峻深刻,只是眼神隔着印刷品,依旧能感受到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而他身边那位张小姐,妆容精致,笑容得体,眉眼间带着世家千金特有的矜贵和自信。
郎才女貌。
门当户对。
强强联合。
工友们带着羡慕和理所当然的议论声,像背景音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姜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胸腔里传来一阵闷闷的、空落落的钝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而巨大的空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他终于,要开始新生活了,这正是,她期待的。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里面涌出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汹涌的、混杂着苦涩、释然、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认命的复杂情绪。
她应该高兴的。
不是吗?
这不正是她当年选择“死亡”、选择消失、选择将自己埋进尘埃里所期望的吗?
她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现在,他抓住了。和一个真正配得上他、能给他带来助力、能站在他身边接受世人艳羡目光的、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这样很好。
她在心底无声地对自己说,试图说服那颗正在无声抽痛的心脏。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生活。
光明,体面,没有我这个拖累。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杂志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那寡淡的饭菜上。拿起筷子,试图继续那机械的进食动作。可是,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夹起的青菜掉回了饭盒里。
“小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旁边的张姐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姜穗猛地回过神,抬起头,对着张姐勉强扯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带着点僵硬的弧度,声音努力维持着平日的平静:
“没事,张姐。可能……有点累。”
她重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近乎专注地扒拉着饭盒里的米饭,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是的,这样很好。
他终于走出来了。
他终于不再需要为一个“死人”痛苦了。
张小姐很好。家世好,样貌好,气质好和他很配。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些句子,像念着某种自我催眠的咒语。试图用理智的“好”和“配”,来填满心口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地方,还是那么空?那么冷?像被剜掉了一块肉,只剩下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呼呼漏风的伤口?
她甚至不敢去深想,当盛星衍挽着那位光彩照人的新娘,在万众瞩目下交换戒指时,他是否会想起那个在图书馆角落安静写字的女孩?那个在绿皮火车上靠着他肩膀睡着的女孩?那个被他母亲用金钱和前程“买”走、最终“葬身”空难的“姜穗”?
午休结束的刺耳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救命的信号。
姜穗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她迅速收拾好饭盒,对着还在议论纷纷的工友们低声说了句:“我先去车间了。” 然后,低着头,脚步有些凌乱地逃离了这片充满“喜讯”的喧嚣之地。
回到轰鸣的流水线旁,熟悉的噪音和机械的动作像一层保护壳,暂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戴上粗糙的线手套,拿起传送带上的半成品,检查,放入模具卡槽,按下按钮,动作精准而麻木。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当她低头看着冰冷机器压合部件时,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她戴着线手套的手背上。
她迅速抬手抹去,然后,她更加用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机器的阴影里,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滴泪,不是因为高兴。
而是因为她终于,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个被她亲手推开、又用“死亡”成全的男人。
那个她曾深爱过、如今连在心底偷偷思念都成了奢侈和罪过的男人。
终于彻底地属于别人了。
“星穗集团”收购Y市“宏达精密机械厂”的意向书,在集团高层会议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宏达厂,一家拥有几十年历史、技术底子不错但近年来经营不善、设备老旧的老厂。收购它,意味着需要投入巨额资金进行设备更新、技术升级和人员重组,短期内看不到明显回报,甚至可能成为集团的拖累。这显然不符合“星穗”一贯追求高增长、高回报的投资策略。
会议上,几位高管委婉地提出了质疑。陈宇更是眉头紧锁,看向坐在长桌尽头、面无表情的盛星衍:
“盛总,宏达厂的评估报告显示,其核心技术专利虽然有一定价值,但市场竞争力正在下滑。我们现有的产业链布局,似乎并不急需这样一家重资产、低效率的工厂并入。这笔收购的性价比和战略意义……是否再斟酌一下?”
盛星衍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份厚厚的评估报告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Y市”两个字。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在座众人,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宏达厂的技术积累,尤其是他们在高精度微型轴承领域的几个专利,是‘星穗’未来布局工业机器人关节核心部件不可或缺的拼图。”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设备可以更新,效率可以提升,但核心技术壁垒和熟练技工团队,不是短期能用钱砸出来的。”
“收购,势在必行。后续整合方案,我要看到最优解。”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逻辑清晰,目标明确,符合一个商业领袖对技术壁垒的前瞻性布局。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盛星衍的决策,在“星穗”内部早己如同圣旨。
只有陈宇,看着盛星衍那双隐藏在冷静决策之下的、依旧死寂如寒潭的眼睛,再联想到宏达厂所在的Y市,他心头猛地一沉,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念头瞬间闪过。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于是,“星穗集团”总裁盛星衍亲自带队,前往Y市考察宏达精密机械厂的行程,很快敲定下来。
消息传到Y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宏达厂的工人们既期待又忐忑,地方政府更是将这次考察视为拯救老厂、拉动经济的重大机遇,早早做好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准备。
当盛星衍的黑色宾利车队,缓缓驶入略显破败的宏达厂区大门时,迎接他的是铺着红毯的通道、列队欢迎的工人代表、以及满脸堆笑的地方官员和厂领导。
盛星衍推开车门,依旧是那副冷峻疏离的模样。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他礼貌而冷淡地与迎上来的官员握手,公式化地点头致意。在众人簇拥下,他走进厂区,听取汇报,视察车间。
他的表现无可挑剔。专业、高效、目光精准。他指出了几个关键设备的老化问题,询问了核心专利的维护情况,对技工团队的稳定性表示了关注。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展现出一个顶级商业领袖应有的素养和掌控力。随行的技术团队和助理们紧张地记录着他的每一个指令。
然而,只有跟在他身边的陈宇,才能从那看似专注的视察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盛星衍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厂区围墙外远处那片低矮的山丘轮廓——那里,是Y市公墓的方向。他的脚步,在视察路线安排上,看似随意地要求“去最北边的老车间看看”,而那个车间,恰好在厂区最靠近公墓围墙的位置。
当他在老车间里,听着厂长介绍一台服役超过三十年的老式机床时,他的目光却透过布满灰尘的、高高的气窗,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远处山坡上那片模糊的、灰白色的墓碑群。
陈宇的心揪紧了。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其他人可能投向盛星衍的视线。
视察结束,回到下榻的Y市最高档的酒店总统套房。盛星衍拒绝了所有晚宴和后续应酬安排。
“收购细节,你们去谈。” 他对陈宇和随行的谈判团队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需要在Y市待一段时间,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陈宇立刻会意,点头应下:“明白,这边我会处理好,你别操心了。”
第二天开始,盛星衍的行程变得极其“规律”。
上午他会出现在宏达厂,但不再是视察,而是独自一人待在临时为他准备的、位于厂区办公楼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他很少过问具体的谈判进程,只是要求陈宇每天汇报关键节点。更多的时候,他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望着远处那片山丘,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背影孤寂而沉重。
下午三点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准时离开酒店。没有司机,没有助理。他自己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SUV,驶出市区,朝着郊外公墓的方向开去。
抵达墓园后,他会将车停在僻静的角落。然后,像一个最普通的扫墓者,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袋,步行穿过寂静的墓园小径,最终停在孟芳华的墓前。
他会在那里待上很久。
有时,只是沉默地站着,低头看着墓碑上并列的两个名字,眼神复杂难辨。
有时,会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软布,极其细致、轻柔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浮尘。
有时,会拿出保温壶,倒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放在墓前,再摆上几样精致的点心。
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声对着墓碑说话。声音很轻,被风吹散,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他微微翕动的嘴唇,和那双总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夕阳西下,暮色西合。当墓园的管理员开始清场时,他才会缓缓首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一眼墓碑,然后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
回到酒店,他依旧拒绝任何社交。晚餐往往是让服务生送到房间,简单吃几口便作罢。夜晚,他常常独自站在套房的落地窗前,望着Y市远不如A市璀璨的夜景,手里无意识地着贴身口袋里的某样东西,一站又是大半夜。
陈宇和其他随行人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没有人敢去打扰他。所有人都默契地将“收购宏达厂”的谈判进程,当作掩护总裁这份“私人悼念”的背景板。
一天傍晚,陈宇拿着最终敲定的收购协议草案,来到盛星衍的套房汇报。
陈宇汇报完协议要点和后续整合计划,最后补充道:
“盛总,宏达厂那边工人们情绪基本稳定了。新厂名你看?”
按照惯例,被“星穗”收购的企业,通常会冠以“星穗XX”的新名称。
盛星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陈宇手中的文件上,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许久,他才开口。
“新厂名……”
“就叫……‘穗华精密’。”
穗华。
穗——姜穗。
华——孟芳华。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宇心中所有的谜团,为什么是Y市?为什么是这家看似不起眼的老厂?为什么他不惜代价也要收购?为什么他坚持要留在Y市……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战略布局。
这根本就是一场盛大而绝望的悼亡仪式。
收购宏达厂,不过是他为自己寻找的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长久地停留在Y市,停留在离孟姨,也离那个他心中永远无法安葬的姜穗,最近的地方的借口。
而“穗华精密”这个名字,则是他为这场悼亡,亲手刻下的、最沉重也最隐秘的墓志铭。
盛星衍不再说话。
但陈宇知道,此刻在盛星衍的心里,一定在无声地重复着那句他每个月都会在孟姨墓前说的话:
“孟姨,穗穗,我把‘家’安在离你们近一点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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