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得像泼了墨，冰冷的雨丝被呼啸的北风挟裹着，狠狠抽打在金女大校外小洋楼蒙着水汽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恼人的沙沙声。窗内，壁炉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湿冷寒意，将宽敞的书房兼小客厅烘烤得温暖干燥，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焦香和纸张油墨的气息。
林致远垂手站在离书桌三步远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下，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陷掌心，试图用刺痛来对抗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酷刑——站在这里近两个时辰，听着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看着壁炉火焰明灭跳动，等待着书桌后那个女人的下一个指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松烟墨和若有若无的桂花头油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捆缚。
书桌后，赵清漪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她微微后仰，靠在高背椅柔软的靠垫上，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揉了揉自己光洁的眉心，动作间流露出一种真实的疲惫。暖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卸去了学生会主席的凌厉锋芒，在壁炉跃动火光的映衬下，那身月白色的真丝睡袍泛着柔滑的光泽，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若隐若现，竟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慵懒美感。
林致远的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月白色的柔光和她颈后垂落的发梢，死死钉在自己沾着一点灰土的布鞋鞋尖上。这份美丽，如同淬毒的罂粟，只会让他想起昨夜那令人作呕的幽香和被彻底物化的耻辱。
“过来。”赵清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林致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双腿，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桌前站定。距离拉近，那股混合着墨香、真丝和沐浴后水汽的、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更加清晰，几乎让他窒息。
赵清漪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侧过身体，目光落在壁炉旁那张铺着厚厚墨绿色丝绒软垫的宽大单人沙发上。沙发脚边，随意地踢落着一双小巧精致的黑色丁字皮鞋，鞋面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泥泞水渍，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时换下的。
“站得够久了。”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致远听。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林致远那张紧绷、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带着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林致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看着她那双在暖光下如同寒星般的眼睛，等待着那冰冷的判决落下。
赵清漪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他僵硬的身体，最终落在他那双沾着泥尘的布鞋上，又扫回沙发脚边自己那双沾着泥点的皮鞋。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一只穿着柔软白色棉袜的脚，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慵懒而傲慢的姿态，轻轻踢了踢沙发脚边那只离她稍近的黑色皮鞋。
小巧的皮鞋被踢得微微滑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然后，她抬起眼帘，目光重新落回林致远脸上。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平静湖面。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壁炉里木炭的噼啪声和窗外恼人的风雨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慵懒命令：
“来。”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林致远眼中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和难以置信的屈辱。
“帮姐姐……”
她的声音更轻，更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诱哄般的甜腻，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凿进林致远的耳膜和心脏：
“脱鞋子。”
轰——！
林致远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猛地瞪大双眼，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羞耻和愤怒而缩成了针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脱鞋子？！
帮“姐姐”脱鞋子？！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比昨夜那冰冷的“暖床”指令更甚！它彻底撕碎了那层名为“勤工俭学”的遮羞布，将主仆之间最赤裸、最卑微、最具有象征意义的屈辱姿态，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这不是工作，这是彻底的、毫无尊严的践踏！是要他像最低贱的奴仆一样，匍匐在主人的脚边！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物化的愤怒，如同狂暴的飓风，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他死死地盯着赵清漪，盯着她唇角那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盯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掌控一切的冷酷寒潭！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拂袖而去！他想将眼前这张美丽却如同恶魔般的脸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这股毁灭性的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赵清漪那双冰冷的眼睛，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挣扎。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的压力，无声地提醒着他那份签了名的协议，提醒着他被驳回的助学金，提醒着他口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提醒着他摇摇欲坠的学业和那个灰扑扑的、回不去的家……
反抗的火焰在残酷现实的冰冷重压下，如同被投入冰窖的炭火，发出“嗤”的一声绝望悲鸣，迅速熄灭，只留下呛人的灰烬和刺骨的寒冷。他眼中最后一点愤怒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再无退路的绝望。
他签了字。他卖了自己。他早就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垂下头，避开了赵清漪那如同冰棱般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着泥尘、无比卑微的布鞋上，又缓缓移向沙发脚边那双小巧精致的、沾着几点泥泞的黑色丁字皮鞋。
那皮鞋，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尊严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窗外风雨交加。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赵清漪那无声的、如同寒冰般的注视下，林致远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彻底熄灭。他如同一个被抽掉了所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迈开了脚步。
一步，一步。
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尊严碎片之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声响。
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墨绿色丝绒沙发旁，在距离那双黑色皮鞋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一股淡淡的皮革混合着外面湿冷泥土的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赵清漪的、沾染在鞋面上的清冽体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这气息，如同毒药，瞬间勾起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幽香记忆，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屈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脊梁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强迫自己伸出手，那只手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发白，指尖冰凉。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双小巧的黑色皮鞋上，仿佛要将它盯穿。鞋面光滑，沾着几点刺眼的泥泞。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滚烫的烙铁般，捏住了冰凉光滑的鞋帮。
皮革的触感冰冷而陌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小巧的鞋跟，准备将它从那只裹在柔软白色棉袜里的脚上褪下时——
“慢着。”
赵清漪清冷的声音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响！
林致远浑身剧震！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僵在原地！捏着鞋帮的手指瞬间僵硬！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和茫然！难道……难道她改变了主意？难道这无尽的羞辱……
然而，他看到的，是赵清漪依旧倚靠在宽大的红木高背椅中，姿态慵懒。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上，侧脸在暖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心寒。她的唇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忘了规矩？”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玩味的责备，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缓缓扫过林致远僵硬的身体，最终落在他那双沾着泥尘的布鞋上。
“脏东西，不许碰姐姐的东西。”
她微微抬起下巴，用那根染着淡色蔻丹的纤长食指，轻轻点了点林致远那双沾着泥尘的布鞋，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先把你的手，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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