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赵清漪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柳依依明媚的笑容和林致远手中那本刺目的、淡蓝色的诗集。门页合拢的瞬间，仿佛也抽走了林致远周遭稀薄的空气，只留下那道墨绿色背影带来的、冻结血液的冰冷余韵。
“嗒、嗒、嗒……”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韵律，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图书馆深处那片由古老书籍构筑的阴影迷宫里。每一记声响，都像无形的冰锥，狠狠凿在林致远骤然紧缩的心脏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寒意。
他僵在原地，握着诗集的手指冰凉僵硬，指节泛白。赵清漪离去前那最后一眼——冰冷、平静、带着洞悉一切又高高在上的玩味——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那眼神无声地宣告着：她的领地，她的“物品”，不容他人染指。方才在办公室被彻底碾碎的反抗意志所带来的巨大屈辱感，混合着此刻被“捉赃”般的恐慌，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喂！发什么呆呢？”柳依依清脆的声音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闪电，劈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伸手在林致远眼前晃了晃，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但更多的是被赵清漪那冰冷态度激起的不服输，“别理她！整天端着架子，好像全天下人都欠她似的！”
林致远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般，下意识地将那本诗集往桌下藏了藏，动作仓惶。他不敢再看柳依依那双过于明亮、过于灼人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的火焰，此刻只会让他感到更加混乱和……危险。
“我…我还有事。”他几乎是狼狈地站起身，声音干涩嘶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赵清漪可能投来的任何视线，逃离柳依依这团会引火烧身的热情。他甚至顾不上礼节，抓起桌上那本厚重的古籍，像抱着救命稻草，也像遮掩自己溃败的盾牌，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朝着与赵清漪消失方向相反的出口快步走去。
“哎？林致远！等等我！书会的事还没说呢！”柳依依的声音带着错愕和一丝委屈，在身后响起。林致远却充耳不闻，脚步更快，几乎是落荒而逃。他需要空间，需要冰冷的风，需要能让他暂时忘记那双冰冷眼睛和那根点向他心脏的手指的地方。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将他推向更深的漩涡。
两日后，金女大与江宁国大联合举办的学生代表联席会议，在国大一间宽敞的、铺着深红色地毯的阶梯教室里举行。议题是关于即将到来的“新青年文化交流会”校内选拔筹备事宜。长条形的会议桌旁，两校的学生干部正襟危坐，气氛严肃。
林致远作为国大低年级代表之一，坐在靠后的位置，尽力将自己缩在人群的阴影里。他刻意避开了会议桌主位附近那个醒目的身影——赵清漪。她依旧是那身墨绿色织锦缎旗袍，乌发一丝不苟，端坐在金女大代表的首席，姿态优雅而疏离，如同会议室的中心。她正冷静地陈述着筹备方案，声音清晰平稳，逻辑缜密，展现出强大的掌控力和领袖气场。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在林致远的方向停留过哪怕一秒，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种刻意的、彻底的忽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林致远感到窒息和屈辱。图书馆那冰冷的对视之后，他便被彻底打入了“无视”的冷宫。她甚至不屑于再对他施加任何形式的“惩罚”或“提醒”，只是将他彻底排除在她的视线和世界之外。这种无声的放逐，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最后的尊严。
会议进行到讨论具体分工环节。轮到林致远所在的小组发言时，他努力集中精神，陈述着国大这边关于场地布置的初步构想。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思路也因连日来的煎熬而略显滞涩。
“……因此，我们建议将主展区设置在……”他的话还没说完。
“林学弟。”
一个清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主位上的赵清漪。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了林致远的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没有图书馆那日的冰冷玩味，也没有办公室里的滔天怒火，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
“你的构想，”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般的锐利，“听起来很有‘创意’。”她刻意加重了“创意”二字，尾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
“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精准地刺向林致远，“你是否考虑过，你建议使用的那些‘新潮’装饰材料，其采购预算远超我们划拨给场地的经费上限？还有，”她的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摊开在面前的预算报表，“你提到的灯光效果，需要额外租赁大型设备，这笔开支，方案里为何只字未提？”
她的语速平缓，逻辑清晰，句句切中要害。然而，那话语里蕴含的冰冷锋芒和毫不留情的挑剔，却如同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林致远的脸上！
林致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探究、同情、幸灾乐祸……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喷涌！赵清漪的指责并非无的放矢，他的方案确实存在疏漏，但此刻被她当众如此精准、如此不留情面地指出来，其羞辱的意味远大于实质的批评！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当众宣示她的权威，当众将他踩回“不堪大用”的位置！是在报复！报复图书馆里那刺眼的一幕！
他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赵清漪那双冰冷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眼睛。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水红色旗袍的娇俏身影探了进来，正是柳依依。她是来找相熟的金女大代表递送资料的。她一眼就看到了会议桌旁气氛的凝滞，以及正被赵清漪当众“审判”的林致远。
柳依依那双明亮的杏眼瞬间睁大了。她看到林致远紧抿的嘴唇、涨红的脸颊，以及赵清漪那副冰冷高傲、咄咄逼人的姿态。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赵清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的柳依依，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林致远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他狼狈反应的、冰冷的愉悦。她微微抬起下巴，继续她的“裁决”，声音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威严：“所以，你的这份方案，缺乏基本的可行性和成本意识。拿回去，重做。下次会议前，我要看到一份……”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像样的。”
“像样的”三个字，如同最后的羞辱，狠狠砸下！
林致远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连日来积压的屈辱、绝望、不甘和被彻底无视的痛苦，在这一刻，被这当众的、刻意的、毫不留情的践踏彻底点燃！那本在办公室里被碾碎的反抗意志，如同死灰里爆出的火星，骤然腾起！
就在赵清漪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在她满意地欣赏着林致远濒临崩溃的屈辱表情时——
“赵学姐！”
林致远猛地抬起头！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干涩怯懦，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行压抑却依旧清晰可辨的颤抖！那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不屈！
他首视着赵清漪那双终于闪过一丝意外神色的冰冷眼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您如此‘关心’我的方案细节，甚至精确到每一分预算……是不是因为，”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赵清漪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足以掀翻整个会议室的话，清晰地、掷地有声地砸了出来：
“您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吃醋吧？！”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炸雷，毫无预兆地在肃穆的会议室上空轰然炸响！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绝对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正在记录的学生代表，动作僵在半空；所有正在思考的人，思路被瞬间斩断；所有投向林致远或赵清漪的目光，都凝固了，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赵清漪脸上的冰冷平静，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冰面，瞬间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总是翻涌着掌控欲和算计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掩饰的震动！一丝清晰的、被彻底戳穿隐秘心思的愕然和……羞恼，如同闪电般掠过她的瞳孔！
她放在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优雅从容的坐姿，似乎也僵硬了那么一瞬。
门口，柳依依更是惊得捂住了嘴，杏眼圆睁，里面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随即又化作一种大快人心的兴奋！
林致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脸色由涨红转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死死地盯着赵清漪那张终于失却了完美冰冷面具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动和羞恼，一股混合着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复杂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西肢百骸！
他知道，他捅破天了！
这层薄薄的、却维系着两人之间畸形平衡的窗户纸，被他用最首接、最粗暴、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当众撕得粉碎！
风暴的中心，死寂无声。只有林致远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还在每一个人的耳膜里嗡嗡回响，余震未消。赵清漪眼中的寒冰正在碎裂，翻涌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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