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国立大学与金陵女子大学联合举办的春日游园会，在一片衣香鬓影与喧闹笑语中走向尾声。暮春的风拂过静思园，卷起零落的梨花，带着白日残存的暖意与渐起的夜凉。赵清漪站在灯火阑珊处，目光穿过嬉笑的人群，落在远处那抹清俊的身影上——林致远正被几个国大同学围着说笑，右臂动作间仍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那伤是为她而留。这念头如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紧她的心尖，带来一丝隐秘的抽痛与酸涩。她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想去提醒他莫要太过用力牵扯了伤处，可脚步却又生生顿住。柳依依那抹水红的身影，像一道灼目的火焰，比她更快地靠近了林致远。柳依依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娇蛮，不由分说地拉住了林致远未受伤的左臂。
“致远！这边这边！”柳依依的声音清脆响亮，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她踮着脚，几乎半个身子都依偎过去，仰头对林致远笑得明媚张扬，“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走，陪我醒醒酒去！这里闷死了！”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手上力道却不容拒绝，拖着有些无奈的林致远便往灯火稀疏的园子深处走去。
赵清漪的心，像是骤然被浸入了冰水。方才席间，柳依依就一杯接一杯，眼神却始终灼灼地追随着林致远，那目光里的热度几乎要烫伤人。此刻见她这般旁若无人地拉走他，赵清漪指尖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也无法压下那股翻涌而上的烦闷与……一丝清晰的恐慌。她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几丛茂密紫藤垂落的花影之后，那片区域，正是静思园最僻静的角落。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步跟了上去。裙裾拂过沾了夜露的草尖，步履却悄然无声，如同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苏曼担忧地唤了她一声，她也恍若未闻。
绕过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眼前豁然开朗又瞬间被静谧吞噬。月光失去了灯火的争辉，变得格外清澈明亮，如银霜般洒落，照亮了水榭旁那一小片铺着青石板的小空地。也照亮了空地上那两道挨得极近的身影。
柳依依背对着赵清漪的方向，整个人几乎要嵌进林致远的怀里。她踮着脚尖，手臂紧紧环着林致远的脖颈，仰着脸。而林致远，微微低着头，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带着一丝惊愕的僵硬。柳依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醉意，清晰地传来：
“致远…看着我！”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揉碎在他身上，“我再说一次，不是玩笑，不是角色！我柳依依喜欢你！从在静思园第一次撞见你，你帮我捡起散落的书，皱着眉说‘姑娘当心’那时起，我就…栽了！我这‘小妖精’的名声，外头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可我这颗心，只肯为你一个人坐实！你听清楚没有？林致远！”
最后一声呼唤，带着少女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和绝望的期待，在寂静的月色中回荡。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致远身体绷紧，下意识地想抬手推开她，动作却因右臂的牵痛和心头的震动而迟滞了一瞬。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柳依依眼中闪过决绝的水光，猛地闭上眼，踮起的脚尖努力到极致，不管不顾地将自己滚烫的、带着果酒香甜气息的唇，用力地印上了林致远微凉的唇瓣！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林致远只觉得唇上一片温软的触感猛然袭来，混合着陌生的果香和她身上特有的、热烈的气息。他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月光下，少女紧闭的眼睫颤抖着，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和孤勇。
“嗒。”
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自身后传来。
林致远被这声音惊动，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被撞破的狼狈，猛地侧过头，循声望去——
几步开外，赵清漪僵立在那里，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玉雕。她手中那把精致的苏绣团扇，己然坠落在地，扇骨碎裂，洁白的扇面上沾染了泥土。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脸上，那张总是清冷矜持、完美无瑕的面容，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曾流转着冰雪般骄傲光芒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他们，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被撕裂的痛楚，还有一种瞬间坍塌的……死寂。
风似乎也停了，西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还有柳依依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赵清漪的目光缓缓地从林致远沾着柳依依唇脂的嘴角，移到他惊愕未褪的双眼，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扶着柳依依腰肢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曾为她研墨，曾笨拙地清洗她的旗袍，曾在危难时毫不犹豫地护住她……
“呵……”一声极轻极冷、几乎不成调的气音从她唇边逸出。她像是被这声音烫到，猛地一个激灵，倏然转身！
“清漪！”林致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爆发出尖锐的痛楚和恐慌。他一把推开还沉浸在吻中、尚未回神的柳依依，力道之大让柳依依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赵清漪却像是没听见，更没回头。她纤细的背影挺得笔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决绝，几乎是跑着冲出了这片被月光笼罩的、令人窒息的小天地，瞬间消失在通往园外的雕花门廊深处。碎裂的团扇孤零零地躺在泥地上，像一颗被践踏的心。
“清漪！清漪你等等！听我解释！”林致远拔腿就追，右臂的伤口被剧烈的动作撕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追了出去。柳依依扶着冰冷的廊柱站稳，看着林致远毫不犹豫追去的背影，看着地上那柄碎裂的团扇，脸上那点酒意和方才的孤勇瞬间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白和空洞。夜风吹过，水红色的丝绒旗袍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赵清漪校外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门扉紧闭。门内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息，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可林致远知道，她就在里面。
“清漪！开门！求你开门！”林致远用力拍打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隔绝了他视线的门板，指骨撞击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和手臂伤处的锐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头的焦灼和恐慌如同烈火燎原。
“清漪！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个意外！柳依依她喝醉了！我完全没料到她会……”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急切和痛楚而沙哑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祈求，“我推开她了！我立刻推开了！你看到了吗？清漪！”
门内，依旧一片令人绝望的沉寂。
林致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因为脱力和疼痛微微下滑。他仰起头，后脑抵着门框，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灯影，深深的疲惫和痛楚席卷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的焦灼和辩解在这一刻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掏心掏肺的坦诚，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又字字清晰，穿透门板：
“清漪…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可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静思园初遇时，她蹙着眉冷斥他“兄弟，你好香！”时那倨傲又生动的模样，“我心中从未有过别人，只有你。从在静思园第一次撞见你，你骂我‘好香’那一刻起，我就…栽了。笨拙也好，狼狈也罢，这条命…这颗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门内，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地泄露出来。那声音极其轻微，断断续续，像是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一门之隔。
门外，林致远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颓然滑坐在地，手臂的伤处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空洞和恐慌。赵清漪那瞬间惨白的脸和碎裂的团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眼底。他一遍遍徒劳地解释，声音从焦灼到嘶哑，再到此刻低沉的绝望剖白，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炭火上滚过。
“清漪…你信我一次…”他的额头抵着门框，声音哑得不成调，“只有你…”
门内，赵清漪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身体沿着门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月光透过未拉严的蕾丝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些不受控制逸出的呜咽，肩膀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
林致远那穿透门板的、沙哑而绝望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早己混乱不堪的心底。
“从在静思园第一次撞见你…我就…栽了…”
静思园…初遇…那个莽撞的新生，散落的书册，她脱口而出的刻薄讥讽…他愕然羞愤的眼神…原来，那么早？
“这条命…这颗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护在她身前被划伤的手臂，鲜血染红了衣袖…他笨拙地为她清洗旗袍时微红的耳根…他研墨时专注的侧脸…他靠近时，身上清冽的书墨气息…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强行压下的细微瞬间，此刻如同被月光照亮的尘埃，疯狂地翻涌起来，带着迟来的、惊心动魄的力量，将她坚固冰冷的心防冲击得摇摇欲坠。
苏曼曾经的话，如同魔咒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清晰地回响：“清漪，承认吧，你早己情根深种。”
骄傲碎裂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那些她赖以维持尊严与掌控感的冰冷外壳，在这一刻寸寸剥落，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而脆弱的血肉。原来她赵清漪，并非刀枪不入。原来那些刻意的刁难、冰冷的命令、自以为是的掌控背后，早己藏着一个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卑微的渴求。
她不再试图压抑那破碎的呜咽，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丝质的旗袍。门外，林致远低沉而固执的剖白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剧痛，却又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中，透出一丝微弱得几乎要被忽略的、令人战栗的……暖意。
公寓门外，长长的走廊尽头，苏曼悄然站立在阴影里。她远远看着林致远颓然靠在赵清漪门上的背影，听着门内隐约泄露出的、属于赵清漪的破碎呜咽，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本想上前，脚步却终究停住。有些事情，旁人无法置喙。她只从随身的织锦小手袋里，取出一方干净柔软的素白手帕，轻轻放在了离林致远不远的地板上，随即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走远。
那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林致远。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只看到苏曼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以及地上那方在昏黄廊灯下泛着微光的素帕。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苏曼的用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右臂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他只能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艰难地、一点点挪动着身体，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方带着苏曼指尖余温的手帕。
素白的绢子，一角绣着极淡雅的几片竹叶，是赵清漪惯用的纹样。林致远紧紧攥住它，布料柔软的触感似乎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他不再徒劳地拍打门板，只是将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倚靠在冰冷坚硬的门上，侧耳倾听着门内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声音像细小的砂轮，一下下磨着他的心脏。
时间在死寂与呜咽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林致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身体因为脱力和疼痛而微微摇晃。他没有再试图呼唤，只是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掌心贴着冰冷的门板，仿佛想透过这层无情的阻隔，触碰门后那个蜷缩在黑暗与泪水中的身影。
“清漪……”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低语，消散在寂静的走廊里，“我就在外面……陪着你。”
说完这句，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背靠着门板，身体一点点滑坐下去，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小心地将那方素帕折叠好，紧紧握在左手掌心，抵住自己因疼痛而抽搐的右臂伤处。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仰着头，后脑抵着门框，闭上眼睛。廊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姿态。夜风从未关严的楼道窗户吹进来，带着凉意，卷动着尘埃。走廊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与门内那偶尔泄露的、细微的抽泣，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交织、缠绕。公寓楼下，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无声闪烁，勾勒出江宁城模糊的轮廓。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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