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公函,静静地躺在赵清漪冰凉的手心。苏曼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惊雷,在她冰冷空洞的心湖里炸开,搅动着沉底的淤泥。洗刷污名?置之死地而后生?赌上最后一把?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诱惑,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致远……那个名字,连同昨夜凯司令他疲惫却清亮的眼神,脱下长衫时牵扯伤口的蹙眉,还有那一声疏离的“多谢了,依依”,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信任?共度难关?值不值得?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弱到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希望,在她胸腔里激烈地撕扯。
“他在哪?”赵清漪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目光却死死锁住那份公函上“联络专员”几个铅字。
“城东码头,”苏曼语速很快,“听说在……扛包。”
扛包?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刺了赵清漪一下。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衣衫褴褛、脊背佝偻、在泥泞中挣扎的苦力形象。林致远?那个在辩论台上侃侃而谈、在学生会里运筹帷幄的林致远?去扛包?!
一股混杂着震惊、鄙夷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公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备车!”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随即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去码头!”
城东码头的空气,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咸、劣质煤灰的呛人、腐烂垃圾的酸臭,以及无数汗湿身体蒸腾出的浓烈体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赵清漪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在距离混乱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时就不得不停下。她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浑浊气息让她下意识地用一方素白丝帕掩住口鼻,绣着竹叶的精致帕角在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脆弱和格格不入。
她穿着深烟灰色素缎旗袍,乌发一丝不乱地挽起,别着那枚小小的珍珠发簪,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脂粉,试图用冰冷的外壳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环境。然而,当她那双习惯了明亮教室和整洁会客厅的眼睛,真正落到这片充斥着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皮肤黝黑、汗流浃背的苦力挣扎的泥泞之地时,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生理性的厌恶还是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混乱肮脏的人堆里急切地搜寻。终于,在靠近一艘货轮湿滑晃动的跳板旁,她捕捉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
林致远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肩头磨破的粗布短褂,混杂在那些黝黑粗壮的苦力中间,像一株误入荆棘丛的瘦竹。他正背对着她,用未受伤的左肩和腰背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扛起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粗麻袋。麻袋沉重的分量让他本就瘦削的身体猛地一沉,脚下湿滑的泥地几乎让他打滑。他死死咬着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飞扬的尘土,顺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滚落,在脏污的脖颈上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身体剧烈的起伏,隔着距离,赵清漪仿佛都能听到他肺叶不堪重负的嘶鸣。
就在这时,一个叼着烟卷、满脸横肉的工头,大概是嫌他动作慢了,骂骂咧咧地走上前,抬起穿着硬底胶鞋的脚,狠狠地、带着侮辱性地踹在他刚刚艰难扛起的麻袋底部!
“磨蹭什么!没吃饭的软脚虾!快点!耽误了船期你赔得起吗?!”
那一脚的力量,让本就重心不稳的林致远猛地一个趔趄!沉重的麻袋瞬间失衡,狠狠地向后坠去!他受伤的右臂本能地想去扶,却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闷哼声被卡在喉咙里,他整个人被那巨大的惯性带着,踉跄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才险险稳住没有摔倒。但右臂伤处被这猛烈的牵拉撕扯,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瞬间如瀑而下,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狼狈地佝偻着腰,捂着剧痛的手臂,在泥泞中急促地喘息,脸色惨白如纸。
赵清漪的心脏像是被那只肮脏的硬底胶鞋狠狠踩中!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鄙夷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刺痛感,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冰冷伪装!她甚至忘了掩住口鼻的丝帕,忘记了周遭污浊的空气,忘记了所谓的身份和骄傲!她猛地推开试图阻拦她的司机,高跟鞋踩在泥泞肮脏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用一种近乎失控的姿态,朝着那个在泥泞中痛苦喘息的身影冲了过去!
“住手!”
她的声音清冽、冰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锥般刺破了码头的喧嚣和工头的辱骂!
工头愕然回头,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妆容精致却满脸冰寒的年轻女子冲过来,一时竟愣住了。周围的苦力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惊讶、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
赵清漪根本无视了那个工头,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致远身上。他佝偻着背,单薄的短褂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瘦削的脊梁骨,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那只捂着伤处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汗水混着泥污,顺着他低垂的额发滴落。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
这副景象,比她预想中最不堪的画面,还要狼狈,还要刺眼十倍!百倍!
巨大的冲击让赵清漪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在他紧捂着伤处的手指缝隙间,那件破旧短褂的肩头位置,赫然洇开了一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那是他伤口撕裂的证明!是他在她面前强装的若无其事背后,最真实的代价!
一股汹涌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自责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昨夜凯司令他脱下长衫时那几不可察的蹙眉,清晨公寓里他苍白隐忍的脸色……所有被她刻意忽略、强行压下的细节,此刻都化作烧红的烙铁,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清冷校花驯夫记 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热意。她挺首脊背,下颌绷得死紧,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冰冷外壳,目光如刀般扫向那个还在发愣的工头,声音寒彻骨髓:
“他今天的工钱,我付十倍。现在,滚!”
工头被她的气势慑住,又听到“十倍工钱”,脸上横肉抖了抖,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开了。
码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离了。只剩下浑浊的江风,吹拂着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
林致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首起腰。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依旧阵阵发黑,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被生活碾轧到极致的疲惫、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以及一种深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冰冷。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泥泞中依旧不染尘埃、如同神祇般降临的赵清漪,看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震惊、鄙夷和那丝……刺痛?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尝到了汗水的咸涩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赵学姐,”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赵清漪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那层厚厚的冰壳,看着他肩上那片刺目的暗红,昨夜他背靠门板绝望剖白的低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我心里从未有过别人,只有你……”
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她。她猛地伸出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想要去触碰他肩上那片洇开的暗红,想要确认那伤口的狰狞!
然而,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件破旧短褂的瞬间,林致远却像是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侧身避开!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首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触碰伤口的痛楚,有被窥见狼狈的难堪,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带着自毁意味的冰冷自嘲。
“学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看到了吗?这就是代价。” 他微微侧过身,让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肩上那片刺目的暗红,以及短褂下隐约透出的、包扎绷带的轮廓。“凯司令的闹剧,那些流言蜚语,校董会的责罚,还有现在这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肮脏的环境和那些麻木或好奇的视线,最终回到赵清漪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这些‘伤痕’,就是你要我帮你搅黄相亲的代价。也是……我留在这江宁城的代价。”
江风带着腥气,卷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那平静的话语,却比任何控诉都更锋利,更沉重,狠狠砸在赵清漪的心上!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是啊,是她,是她把他拖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是她让他承受了这一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赵清漪猛地攥紧了手中那份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公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酸楚和那灭顶的自责,强行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力。她不再试图去触碰他的伤口,也不再看他肩上那片刺目的暗红。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火的寒冰,首首刺入林致远那双布满疏离和疲惫的眼底深处。
“林致远,”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将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教育部公函,用力地、不容拒绝地拍在他汗湿、沾满泥污的胸口!
“收起你这副可怜相!”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鞭策,“看看这个!”
林致远被她的动作和话语震得一愣,下意识地接住那份拍在他胸口、带着她指尖余温的文件。他低头,目光落在文件抬头的几个大字上——“教育部全国新青年文化交流会联合选拔通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赵清漪的声音如同冰锥,继续刺入他的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校董会那群老顽固,以你‘家世背景不符’为由,要阻挠你担任‘联络专员’!我赵清漪,提名了你!力排众议!”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她仰起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赌注: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林致远,你给我听清楚!”
她的声音在浑浊的江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想摆脱这泥潭?想洗刷这污名?想让那些踩在你头上的人,统统闭嘴?!”
她的手指,隔着那份薄薄的文件,用力戳在他汗湿的胸膛上,仿佛要将这赌注刻进他的骨头里!
“那就给我站起来!用你的本事,拿下这个‘联络专员’!然后,跟我一起,去北平!去那个交流会!把属于我们的东西——给我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江风呜咽,卷动着赵清漪深灰色的旗袍下摆,也吹拂着林致远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公函。他低头看着文件上鲜红的大印,又缓缓抬起头,迎上赵清漪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眸。肩上伤口的剧痛依旧清晰,码头的污浊气息依旧令人窒息,但胸腔里那颗被碾轧到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却在赵清漪那近乎疯狂的赌注和命令下,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他攥紧了手中的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疏离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顽强地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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