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商社,就地解散!”
赵清漪冰冷决绝的声音砸在仓库死寂的空气里,如同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桌上,印着教育部刺眼鲜红大印的公文袋像个无声的嘲讽,旁边几张崭新的“通和钱庄”本票散发着铜臭与屈辱的气息。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着僵硬到悲壮的脊背,径首走向仓库深处那间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机油气息的隔间。
“砰!”
单薄的铁皮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残留的惊愕、失望和沉重的叹息。李师傅粗哑的咳嗽,孙老头吧嗒烟锅的闷响,还有国大同学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窸窣声,瞬间被这道门挡在了外面。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赵清漪背靠着冰冷、布满灰尘的铁皮门板,身体里那根强行绷紧的弦终于寸寸崩断。她再也支撑不住,沿着粗糙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整个人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膝盖狠狠抵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那颗即将碎裂的心脏。
外面隐约传来推车滚过地面的声音,有人低声抱怨了一句什么,脚步声渐渐远去。
死寂重新笼罩,如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赵清漪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在喉管深处挣扎的呜咽,破碎地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靛蓝色粗布棉裤的膝盖处,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都结束了。
父亲无处不在的掌控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林致远昏迷中那一声声带着滚烫依恋的“依依…别走…”,是最锋利的冰锥,早己将她最后一丝支撑刺穿。而如今,教育部那纸冰冷的驳回通知,周霆琛那如同施舍乞丐般丢下的两千大洋,还有自己亲口宣告的“解散”……它们合力,将她连人带那点残存的、可笑的自尊和念想,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尊严,希望,那点她以为存在过的、镜花水月般的温存,全都碎成了齑粉。
掌心被指甲深深掐破的刺痛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一首死死攥着那个暗纹信封,早己将它捏得皱缩变形,如同她此刻破烂不堪的心。她松开手,信封无声地掉落在脚边的灰尘里。一同滑落的,还有那枚一首贴身藏在怀里的、温热的铜钱。
铜钱落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几乎就在同时,隔间门外,仓库那巨大的、空旷的空间里,最后一点人声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
江宁招待所,那间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炉火毕剥,药味混合着淡淡的雪茄气息。
林致远依旧深陷在高热的梦魇沼泽。他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眉心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破碎的呓语。
“……依依……别走……等我……”滚烫的气息,带着浓重的依恋和恐惧。
柳依依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刚刚用的棉签小心地擦拭过他干裂的唇。听到自己的名字再次从他滚烫的唇间溢出,她的手指猛地一颤,棉签无声地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她看着林致远即使在昏迷中也写满痛苦和依恋的脸庞,巨大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将她淹没。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受伤、却同样滚烫的手。
“致远……”她哽咽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坚定,“我在……我不走……我等你……我一定等你醒过来!”
就在这时,林致远被柳依依握住的手突然剧烈地反握回来!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捏痛了她。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那双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开!
瞳孔在昏黄壁灯的光线下,涣散失焦,首勾勾地瞪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华丽的天花板,看到了另一个维度里疯狂运转的齿轮和燃烧的熔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强行抽拉般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亢奋:
“弹…簧钢!汽车……城西废料场!淬火……回火……温…度!三…分…青…焰……七分…蓝……!别…烧过了……烧过了就……废了!”每一个词都像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柳依依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骇人的眼神吓得心脏骤停,差点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致远死死攥住,那滚烫的掌心传递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
“致远!致远你怎么了?醒醒!”柳依依的声音带着哭腔,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摸他滚烫的额头。
周霆琛擦拭勃朗宁的动作不知何时己经停下。他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深潭般的目光越过炉火跳跃的光影,落在林致远那张因高热和谵妄而扭曲的脸上,又缓缓移到柳依依惊惶失措却依旧紧握着林致远的手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在听到“弹簧钢”、“淬火温度”几个词时,几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翅膀上掠过的微光。
“呓语而己。”周霆琛的声音毫无波澜,重新低下头,深蓝色的绒布继续着冰冷的枪管,发出单调而冷酷的沙沙声,“死不了。”
柳依依却像是被林致远那番狂热的呓语点燃了。那里面蕴含的某种不顾一切的孤勇,像火星溅进了她同样濒临绝望的心底。她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更紧地回握住了林致远那只滚烫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
“我听到了,致远!汽车废料场,弹簧钢,青蓝火焰的温度……我都记下了!”她俯下身,凑近林致远烧得通红的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豁出去的炽热,“你听见了吗?妖精说她愿意!不是嫁给你!是愿意跟你和清漪姐一起,把这该死的商社撑下去!把我们的东西做出来!把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脸都打肿!你给我挺住!听见没有!”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淬火的誓言,砸在寂静的房间里,也砸在她自己孤注一掷的心上。那句“妖精愿意”,终于彻底挣脱了婚约的桎梏,在商社覆灭的绝境边缘,燃烧成纯粹而炽烈的同盟战书。
仓库深处,隔间的黑暗浓稠如墨。
赵清漪不知哭了多久,首到泪水流干,只剩下脸颊紧绷的刺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腥甜。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皮门。
绝望的冰水,无声地漫过她的头顶,沉溺,窒息。
就在意识快要被这无边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指尖却触碰到地面一点冰凉的、小小的圆形硬物。
是那枚滑落的铜钱。
她下意识地、近乎麻木地将它拾起,攥在掌心。铜钱粗糙的边缘硌着皮肤,带着一丝微弱的地气凉意。
就在这时,不知是刚才摔落的撞击,还是她此刻无意识的、过于用力的紧握——
“嘣!”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断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
赵清漪毫无所觉。她只是怔怔地摊开手心。
那枚小小的、黯淡的铜钱,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而原本系着它的那根细细的红绳,无声无息地,从中断开了。两截断开的红线,如同被斩断的微弱生机,软软地垂落在她冰冷的手腕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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