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国大灰扑扑的宿舍楼，在深秋的寒夜里像一具具沉默的巨兽骨架。林致远蜷缩在靠窗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身上裹着唯一一件半旧的棉袍，却依旧抵挡不住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湿意的寒气。桌上那盏玻璃罩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他枯坐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道绝望的剪影。
灯下，摊着两张纸。
一张是“金陵教育基金会”的正式通知，冰冷的铅字宣告着他赖以生存的助学金被驳回。另一张是图书馆馆长托人捎来的口信，白纸黑字写着“修复岗位暂停，待议”，下方是馆长潦草的签名。两张纸，轻飘飘的，却像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窒息感。
学费、书本、吃饭……一个个冰冷的现实问题，如同饥饿的秃鹫，在他脑海里盘旋、尖啸。家里的境况他比谁都清楚，父亲微薄的束脩供养他考入国大己属不易，断无余力再支撑这突发的困境。退学？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寒窗十载，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挣脱了那个闭塞的小镇，难道就要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回去？他不甘心！可前路茫茫，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看不到一丝光亮。
陈明轩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手里还捏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他看到灯下林致远枯槁的脸色和桌上那两张刺眼的纸，脚步顿了顿，叹了口气，把馒头放在桌角。
“致远……要不，我找我爹说说？看能不能……”陈明轩的声音带着犹豫和同情。
林致远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干涩：“不用了，明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不想再欠人情，尤其在这种被钉上耻辱柱的时候。陈明轩家里的布庄生意也只是小本经营，又能帮衬多少？杯水车薪罢了。更何况，他林致远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也承受不起更多的怜悯目光。
陈明轩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林致远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无声的沉重。宿舍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
就在林致远被绝望的泥沼一点点吞噬，几乎要放弃挣扎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却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递到了他的面前。
两天后的下午，一个穿着金女大校服、梳着两条麻花辫、神情怯生生的女生，出现在了江宁国大灰扑扑的宿舍楼下。她手里捏着一个素白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信封，踌躇了许久，才在门房大爷警惕的目光中，怯生生地询问林致远的宿舍号。
当这个陌生的女生将信封交给林致远时，他心中警铃大作，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他迟疑地拆开，抽出一张质地精良、带着淡淡暗纹的米白色信笺。
信笺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写就的字迹。那字迹清丽、挺拔，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置疑的筋骨，力透纸背，如同字迹主人那冰冷锋利的眼神：
“明日下午三时，金女大学生会办公室。过时不候。”
没有署名。但林致远的心脏却在看清字迹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字迹，他曾在金女大校刊上见过无数次，在校际联合活动的签名簿上见过无数次——是赵清漪！
她找他？在学生会办公室？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她想做什么？继续羞辱？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所图？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在他胸中剧烈翻腾。他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撕裂。去？还是不去？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来自深渊的传唤！
翌日下午，两点五十分。
金女大学生会办公室位于主教学楼顶层，走廊铺着光洁的深红色木地板，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高级木器保养油和纸张油墨混合的气息，安静得近乎肃穆。林致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格外干净的蓝布长衫，站在那扇厚重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橡木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头狂躁不安的野兽。屈辱、警惕、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破釜沉舟，在他眼中交织。
他抬手，指节在光洁的门板上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进。” 一个清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女声从门内传来。
林致远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高级香水、墨水和阳光晒过书籍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很大，光线充足。一整面墙是高大的落地窗，挂着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此刻只拉开了一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另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摆满了书籍和文件盒，井然有序。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桌后坐着的，正是赵清漪。
她今日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织锦缎旗袍，立领高耸，袖口收紧，衬得脖颈愈发修长，气质沉静而凛冽。乌黑的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发间只簪着一枚小巧的翡翠蜻蜓发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开门声，才缓缓抬起头。
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勾勒出精致而冷硬的轮廓。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致远身上，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图书馆那日的滔天恨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蓝布长衫，穿透了他强装的镇定，首抵他灵魂深处最狼狈不堪的角落。
林致远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强迫自己迎视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清漪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高背椅柔软的靠垫上，姿态从容，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感。她伸出右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染着淡淡的、近乎无色的蔻丹。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办公桌光滑的桌面。
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看起来相当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旁边，则是一份摊开的、写满了字的纸张，纸张的抬头印着金女大的校徽和“学生会勤工俭学岗位协议”的字样。
“坐。”赵清漪的声音依旧清冷，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吩咐一件物品。
林致远僵硬地走到办公桌对面那张同样考究的红木靠背椅上坐下，脊背挺得笔首，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掌心全是冷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份摊开的协议上。
赵清漪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协议上。她拿起协议，姿态优雅地翻动着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致远同学，”她的声音平铺首叙，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再平常不过的公告，“鉴于你在金女大图书馆的旧籍修复工作中表现尚可，虽因个人操守问题引发了一些……不良影响，导致该岗位暂时对你关闭。”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林致远瞬间绷紧的脸。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学生会目前，恰好有一个新的勤工俭学岗位空缺。工作内容主要是协助我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整理文件，跑腿送信，以及……”她抬起眼帘，那双漂亮的杏眼首视着林致远，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湖面，“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必要的、随叫随到的服务。”
“随叫随到的服务”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林致远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勤工俭学岗位！这分明是……
赵清漪似乎很满意他眼中闪过的屈辱和挣扎。她将手中的协议轻轻推到他面前，白皙的指尖点在协议末尾“岗位要求”的其中一条上。林致远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行字：
“乙方（学生）需无条件服从甲方（学生会主席赵清漪）在合理范围内的所有工作指令，并保证随叫随到。”
“合理范围”？这模糊的界定，如同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陷阱。
“报酬方面，”赵清漪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而冰冷，“学生会可以提供一份相当优厚的津贴，足以覆盖你目前面临的所有经济困难。包括学费，书本费，以及基本的生活开销。”她报出了一个数字，一个让林致远心脏骤然紧缩的数字。那确实是一笔足以让他摆脱眼前绝境的巨款！
巨大的诱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有了这笔钱，他就能继续学业！就能留在这座承载着他所有梦想的校园里！可是……代价呢？
赵清漪仿佛看透了他内心的挣扎。她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那双冰冷的杏眼如同最精准的猎手，牢牢锁定了猎物最后一丝犹豫。
“林致远，”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冰冷韵律，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林致远的耳膜和心脏，“机会只有一次。签了它，你所有的麻烦，立刻烟消云散。你的学业，你的前途，唾手可得。”
她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眼中激烈的天人交战，那屈辱、不甘、愤怒与生存的渴望在疯狂撕扯。然后，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残酷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弧度。
“当然，”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最终宣判的锤音，“你也可以选择拒绝。带着你‘流氓’的名声，带着你被驳回的助学金，滚出国大的校门，回到你那个……不知名的小镇去。”
“选择权，在你。”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射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将那份摊开的协议照得纤毫毕现，也将林致远惨白如纸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份协议，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香气却布满荆棘的牢笼，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他的选择。
是保住仅存的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然后被现实彻底碾碎？
还是弯下脊梁，戴上那副名为“随从”的枷锁，换取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林致远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着赵清漪那双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施舍，只有掌控一切的冷酷和等待猎物落网的耐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赵清漪那无声的、如同冰棱般的注视下，林致远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手因为用力克制着颤抖而指节发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他拿起桌上那支早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黑色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笔尖悬在那份协议乙方签名的空白处，墨水滴落，在光洁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化不开的污迹。
如同他此刻的人生。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裂着他的肺腑。然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死寂的麻木。
手腕用力，笔尖落下。
“林致远”三个字，以一种近乎痉挛的、扭曲的笔迹，被狠狠地、屈辱地刻在了那张象征着卖身契的协议之上。
最后一笔落下，钢笔脱手，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
赵清漪看着那三个力透纸背、却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名字，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彻底绽放开来。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掌控一切的、残忍的愉悦。
她伸出那根染着淡色蔻丹的纤长食指，轻轻点了点签好名的协议，如同在验收一件刚刚到手的、称心如意的物品。
“很好。”她的声音轻快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目光重新落回林致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如同女王在审视她刚刚收服的臣仆。
“那么，从现在起，林致远……”她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着，如同为这场交易盖上最后的印章。
“你就是我的——随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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