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远和马德亭那两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和那眼神里同样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的表情出现在办公室时，整个房间里原本狂热喜悦的氛围，瞬间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零下三十度的冰水，从沸点降到了冰点。
“怎么了？”
“老马？小林？”
陈卫民书记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看着自己手下这一老一少、两只最足智多谋的狐狸，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失态表情，他那颗同样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而变得有些飘飘然的心，也瞬间就沉了下去。
一股同样巨大的不祥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马德亭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自己那早己被冷汗浸湿的苍老的手，缓缓地伸进了自己那个从不离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极其艰难地从中抽出了一张早己被他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关于县农机总公司总经理马超的人物关系图谱。
然后，用他那同样在剧烈颤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图谱最顶端，那个他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充满权力和威严的名字上。
陈卫民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他那总是如泰山般稳健的高大身躯，也不受控制地猛地晃了一下。
他的瞳孔瞬间就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孙，东，林！
红山市，常务副市长！
原，红山市，经贸委，主任！
县农机总公司总经理，马超的，亲姐夫！
“……他……他们……”
陈卫民的嘴唇变得有些干涩。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后脑勺上，嗡嗡作响。
“他们，这是来者不善啊……”
他终于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学习先进经验？
这分明就是一场由那个被他们亲手打断了财路的真正大人物所亲自发起的，最具恶毒政治报复意味的秋后算账。
和一场旨在将他们这所有参与了平安镇和河川镇改制的功臣都一网打尽的鸿门宴！
……
当天深夜十一点，红山县县委一号会议室依旧是灯火通明。
一场由县委书记郑怀安亲自连夜召集的最高级别的迎检工作紧急筹备会，正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召开。
所有在家的县委常委，和所有与林远那两个明星项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核心部门的一把手，都悉数到场。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不安。
他们知道，明天即将到来的不是检查，而是一场足以决定他们整个红山县未来政治走向的大考。
考得好，一飞冲天。
考得不好，全军覆没。
而林远这个副科级的小小乡镇干部，也破天荒地被允许列席了这场至少需要正处级才有资格参加的会议。
他就坐在那个离门口最近、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个即将要被推上祭台的祭品。
会议由县委书记郑怀安亲自主持。
他那总是显得有些昏昏欲睡的老眼里，此刻是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凝重精光。
“同志们，”他的声音很沉很稳，“市里要来‘客人’了。而且，还是一位主管我们经济工作的‘大管家’。”
“这对我们红山县来说，是一次天大的机遇，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我们既要把我们最优秀、最亮眼的一面都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又要对这次考察背后可能隐藏的各种复杂的暗流，做好最充分的应对准备。”
“所以，今天我们不讲废话。”
“我们就只讨论一件事。”
“那就是，明天这场仗到底该怎么打？”
“和由谁来主打？”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那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钱卫国的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林远是他的人。
这次的迎检，自然也该由他来挑大梁。
钱卫国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看着在场那一张张期盼和依赖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书记，各位同志。”
“我认为，这次主打的人不应该是我。”
“也不应该是，在座的任何一位县里的老同志。”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坐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只是这场大戏的配角和观众。”
“而真正创作了这部精彩剧本的总导演。”
“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林远同志。”
他看着那个同样一脸错愕的林远，用一种信任和期许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提议。”
“明天那长达三个小时的专题汇报会的主讲人。”
“就由我们这位最年轻、也最了解情况的总导演，林远同志，亲自来担任！”
“我们所有这些所谓的县领导，都给他当配角！”
“他需要哪个部门提供数据，哪个部门就必须在五分钟之内把最精准的数据递到他手里！”
“他需要哪位领导起来为他站台撑腰，哪位领导就必须立刻站起来！”
“我们所有人，都要像一个最精密的零件一样，围绕着他这个绝对的核心来运转！”
他这一番魄力和信任、近乎于豪赌般的提议，瞬间就让整个会议室都炸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让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在如此重大的政治场合当主角？
让他们这一群县处级的大佬都给他当配角？
这简首就是疯了！
然而，还没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主位上的县委书记郑怀安就第一个缓缓地带头鼓起了掌。
“好！”
他看着钱卫国那决绝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卫国同志，这个提议好！”
“我们红山县就是太久没有出过像林远这样敢打敢拼的年轻闯将了！”
“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时候该往后退一退了！”
“把舞台和机会都留给这些真正能为我们开疆拓土的年轻人！”
“我同意！”
一把手和三把手都表了态，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林远就这样在他自己都感到极其魔幻和不真实的氛围中，被推上了他仕途以来最危险也最荣耀的一个巅峰。
……
会议结束了。
林远被他的恩师陈卫民单独留了下来。
两人走在县委大院那空无一人、被清冷月光所笼罩的林荫道上。
“怕吗？”
陈卫民看着身边这个即将要独自一人去面对一场前所未有腥风血雨的弟子，轻声地问道。
“……怕。”林远老老实实地回答。
“怕，就对了。”陈卫民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连我都有点怕。”
“那个孙东林，我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是我听过他的一些传闻。”
“那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是个能笑着就把你给活活吃干抹净的笑面虎。”
“你明天在他面前说的每一个字都要小心。”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他从自己那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电话本，翻到了其中一页一个同样是姓“孙”的名字。
将那个号码撕了下来，塞到了林远的手里。
“小林，”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这个你拿着。”
“这是我一个当年在部队里睡上下铺的过命的兄弟。”
“他后来也转业了，现在在市纪委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副书记。”
“他叫孙立军。”
“我希望你这辈子都用不到这个号码。”
他看着林远那同样震惊和感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但是，你也要记住。”
“万一。”
“我是说万一，你真的被他们给逼到了一个连钱部长都保不住你的绝境。”
“那你就打这个电话。”
“就告诉他。”
“你是我陈卫民的关门弟子。”
“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政治希望。”
“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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