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门正上方的横条状高度计缓缓向左偏移,掠过刻度“500”。
轻微的摇晃令鲁桑德拉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扯了扯滑落到脚边的毯子。
“......好的,谢谢......”侧前方的过道里,身着笔挺制服的乘务员首起腰,手臂间夹着几条很眼熟的东西——哦,自己身上就盖着这玩意儿——那是睡觉前找乘务员要来的毛毯。
在鲁桑德拉的思维逐渐从困倦中恢复之际,那位乘务员一排接一排地轻声通知着睡眼惺忪的乘客们。到鲁桑德拉这一排,鲁桑德拉便自觉地扯起毯子,随后立刻感觉到腿上一凉,裤子面料存留的舒适温热感迅速消失,“剧烈的”温差令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乘务员微笑着接过毯子,毯子的一角印有“西南银月海航运公司”的纹章和花体字样:“谢谢您。即使是朗季,高空中也确实冷了点,等太阳出来后,地面温度应该正好。”
鲁桑德拉礼貌性地点点头,他在自己座位上深吸一口气憋住,调动起全身,尤其是腰腹部的肌肉,同时依靠着腿部力量,使自己屁股略微离开坐垫,双肩奋力后顶,让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后如同齿轮生锈机器一般的全身好好活动放松一下。
这就是次等座席票,座位太硬了,根本不能好好睡觉......没办法,头等坐席票和舱室票早就被预定完了。鲁桑德拉将刚才憋住的气通过鼻孔呼出,眼睛瞥了瞥自己身旁坐着的老先生,这老先生倒是睡得香,一副细框大圆眼镜几乎要滑落鼻梁。
高度计指针停在了刻度“400”上,一旁的翻页式字符屏咔嚓咔嚓地转动着,原有的“下降中”字样被迅速打乱,变成“定高航行”。
还有20分钟就到了,嗬啊——鲁桑德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向舷窗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灰褐色的、被雾霭笼罩的、光秃秃的森林,这里像是发生过火灾一般,没有枝叶,只有树干,它们扎在荒凉的大地上,根部被浓重的雾霭掩没,隐约能看到其中错综复杂的结构......
不,这不是森林——这是森林,但并不是由“树木”构成的森林——它们是烟囱。
这里是普马克区,诺瓦汶东南方的大型煤钢工业区,尽管在诺瓦汶读了几年大学,他还是第一次在清晨时分的高空中俯瞰这片“首都之心脏,‘帝国心脏’的心脏”。
第一缕阳光迈过地平线,从飞空艇后侧气势雄壮地扫过大地,窗外高低大小不一的灰褐色块们立刻都镶上了亮金边,如同棉絮般低浮在大地上的雾霭也瞬间消散大半,被“埋没”的“森林根须”因此显露出来。它们是层层叠叠、相互嵌套的砖墙与屋檐,是蒙着灰尘的遮光玻璃,是反射着高光的储罐壁;是扁平屋顶的厂房,是一端矮一端高的封闭式传送带,是七扭八拐攀附在建筑物上的管线......这些根须接受了阳光的照射,便活跃起来——工人们密密麻麻地从各厂区大门挤入,随后,他们将散至各功能厂区,在粗俗笑话与机器运转的嘈杂声响中,开始做起生产或维护的活儿:在看不见的封顶中空建筑中,他们往锅炉里铲着煤炭,在加工线上捶打铁板;在看得见的建筑外侧,他们在储罐前检查压力表,在屋顶上清扫积灰——这些即将发生的事情,都被身处高空的鲁桑德拉“看到”了。从小到大,街坊邻居的大叔们都是这样度日的,他们的手因常年的劳动而粗糙生茧,其中有一位和自己父母关系不错,用手掌“扎过”自己脸的大叔,带他爬上过塔楼俯瞰厂区,那种永生难忘的震撼感觉,此时此刻似乎又回来了。
窗外的烟囱森林在朝阳下拉出细长的灰影,将一望无际的城市分割成一条条细片,烟囱们大都在离地一半多一点的高度处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上新下旧,这是三年前《空气治理法》颁布后的成果。当时诺瓦汶主城区的雾霾天气日益频繁,人们便将烟囱加高,令烟雾能够被风吹到更远的地方去,结果主城区里的雾霾确实少了些,取而代之的则是诺瓦汶周边的乡镇里,患上哮喘的老人儿童显著增加。烟囱,烟囱......鲁桑德拉盯着它们有些出神,不同于某些人对烟囱乃至烟囱所代表工业的厌恶与反感,亦或是漠视与无所谓,他从小就对高耸的烟囱情有独钟,觉得它们拥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冲天的烟囱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目前人类高效利用大自然的最佳方式,将混沌的自然资源一步步转化为秩序的工业品——过程中是会产生污染,毕竟要将混沌转变为秩序,只能以产生更多的混沌为代价——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任何人都得承认一个事实,那便是比起一百多年以前,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显著提升,看看帝国百年来的人口调查报告吧,单靠传统农业养得活这么多人吗?烟囱与工厂确实会制造病痛与伤残,可没有它们,许多人甚至不会出生,更别谈“会遭受病痛与伤残”了......
鲁桑德拉在脑海里为自己开了一个辩论台,想象着自己作为“工业发展有害,我们应该关停工厂”这个论点的反方辩手,有理有据、畅快淋漓驳斥正方辩手的场景,首到舱室里的提示铃响起。窗外早就看不见工业区的烟囱,取而代之的是由纵横道路编织而成的街区,街区间填充着大片绿地和树木,某几个道路交汇口向西周辐射出一片密集的沿街房屋,有些还配有塔楼,这是经典的城郊景观。
嗯......诺瓦汶东南方向的普马克区和西北方向的飞空艇停靠场之间隔着一整个中心城区,现在窗外既然是建筑稀疏的城郊,那就说明离飞空艇停靠场不远了。像是要验证鲁桑德拉的推断一般,乘务员再次进入舱室,一边走动一边大声道:“马上要到站了,请各位乘客检查一下随身物品;在飞艇没有完成停靠前,不要随意走动......”
鲁桑德拉拿出夹在自己身侧和舱壁间的皮包,翻动几下,又拍拍衣服内侧装着的钱包,反复几次,确保万无一失;而身旁的老先生也终于被乘务员的声音叫醒,推了推眼镜后,将小毯子折叠几下收好,身体颤动一下,眉头微皱,“舱室票真难抢。”老先生嘴里嘟囔道。
确实。
十几分钟后,鲁桑德拉将皮包斜挎在肩上,手里还提着行李箱,跟随其他乘客离开飞艇,来到停靠平台,在清冷高空晨风的吹拂下,望向载着自己来到此处的巨大飞空艇。
这是一艘“拉尔山-3B型”的飞空艇,因为自己未来的工作与飞空艇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再加上他对飞空艇这玩意儿本身就很感兴趣,鲁桑德拉花了些许精力和时间将帝国境内所有中大型飞空艇的型号、特征、甚至是大体的内部构造都了解清楚。“拉尔山-3B型”是泛埃维奥里亚飞行器公司于8年前推出的中型飞空艇,“3”表示其属于“拉尔山”飞空艇系列的第三代,而“B”则是指其“通用客运”的用途。与此相对,“A”表示“定制”,其内部大量留空,有钱人或者飞空艇运营公司们可以买下来随意改造;而“C”表示“中短途货运”,其外舱壁由可以拉起降下的帆布制成,极大地方便货物的进出,减震系统和供暖系统也砍了大半,反正货物们不舒服也不会出声。
好像公司里就有好多艘这样的“拉尔山-3A型”飞空艇?自己未来有可能得到一个随艇岗,在上面工作么?那就希望上面的员工舱室能舒服些,至少供暖得足。
鲁桑德拉一边想着,瞥了眼升降梯间,又看向远处——他所在的飞空艇停靠平台不比之前看到的工业区烟囱低多少,视野不可谓不开阔——这里能看到几乎整个奥丽歌飞空艇停靠场,“奥丽歌”是传说中将古弥斯底城从灾祸中拯救出来的神明,她将弥古斯底城改造为了浮空城市,令上面的人类和精灵再也不必苦恼地震山崩等自然灾害,脱离了大地的古弥斯底城开始了“环球旅行”,至今也没有人找到它;现在,人类通过自己的努力,好歹是能造出楼房大小的飞空艇了,拿“奥丽歌”来命名飞空艇停靠场,实在再合适不过。停靠场中最显眼的,便是远处那一根巨大瘦长的棱柱形“烟囱”,那棱柱形“烟囱”的上半部分的外表面环绕着一串刺眼光圈,几乎和现在的阳光一个亮度,在停靠场内还能分辨出其上的一个个光圈,更远一点估计就只能看到一个整体的光柱了,这是被称为“光炬”的停靠场指示塔,其棱柱型亮白色外壳上阴刻着许多圈圈线线,它们是法术符文,这些法术符文会消耗棱柱内部由蒸汽吹送的高魔粒子,进而在柱子外侧发出亮光。光圈之间的间隔是固定的,以方便飞空艇驾驶班组测距和测高;对高魔粒子的成分进行微调,便能使其发出不同颜色的亮光,结合棱柱内部一系列复杂的齿轮-魔导装置,甚至可以令光圈具象化为字符,用于给飞空艇驾驶班组发出指挥信号:“XX号,准许入港,你的位置是C2港位,注意东西向横风”。
“先生?”一旁的安保走近鲁桑德拉,“呵呵,升降梯那边己经没人了,您还是赶紧离开吧?”
“......好的。”你就不能让我把风景看完吗?鲁桑德拉内心叹息道,你们天天在这么高的地方工作,风景都看腻了,我可还没有......显然这些话不可能说服对方,鲁桑德拉只得遵从指示,乘坐升降梯离开飞空艇停靠平台,然后走过漫长的廊道,来到奥丽歌停靠场的到达出发大厅。
无论是“光炬”还是停靠平台,其底部都是连接起来的。每个停靠平台下面建有3、4层楼高的中转等候大厅,当然还有一系列配套设施,或是面向乘客,亦或是面向工作人员,而这几个中转等候大厅又通过廊道和内部道路与一个巨大的到达出发厅连接在一起。
到达出发大厅里没什么人,几名检票员提着公文皮包从鲁桑德拉身边经过,显然他们是在服务处进行上班登记后,去往自己工作岗位的。纵使奥丽歌停靠场拥有“光炬”,在漆黑夜晚进行中大型飞空艇停靠作业的风险依旧非常高(甚至较严重的雾霾天也会令事故概率大大增加),因此,和绝大多数停靠场一样,这里的工作时间是早上6点到晚上18点,小型和微型飞行器械除外,它们有单独的两个停靠平台和出入港路线,全天营业。也难怪检票员们这个点还没有到岗了,早点到岗位上也没票可检么。
鲁桑德拉并没有下楼朝着大厅出口走去,而是和大部分旅客一样,沿着二楼平台走进通往单轨和地铁的廊道,奥丽歌停靠场离市区很远,有更快速便捷的轨道交通选择,也难怪没什么人乘坐拥挤不堪的地面交通了。
就在这在跨越道路的廊道上,被晨风吹拂着,鲁桑德拉看到了在两侧人行道上杂乱排列开来的早饭小铺。在其中,一个皮肤浅古铜色、一看就是来自远南远西诸洲的亚兽人小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小男孩正忙着算账收钱,并将用报纸包裹起来的某种卷饼递给顾客。鲁桑德拉曾经吃过类似的食物,他十分清楚那卷饼中的棕色香料糊糊对一个饥饿的胃来说,是怎样的,那恰到好处的盐分,那异域的香辛料味——虽然现在由于距离的缘故闻不到——那便宜又实惠的价钱......如果更干净卫生一点,就完美了。
是的,是的,没必要,公司附近就有很多吃的,再忍忍——现在吃坏了肚子,干正事就不方便了。鲁桑德拉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小男孩身上移开,继续迈步走向轨道交通站台。
奥丽歌停靠场毕竟是客流量集中地,因此这里有3条轨道交通经过,它们分别是绿线、天蓝线和第三单轨线。鲁桑德拉所要乘坐的是第三单轨线,他从钱包中掏出季票,娴熟地对着检票员扬了扬,然后跟随人流一起走向第三单轨线的站台,现在人不算多,他很自信自己能在车厢内找到一个座位。
鲁桑德拉没有等待太久,随着站台顶棚铁桁架上由魔法驱动的信号灯亮起,站台下方呈粗壮T字形的宽条钢轨肉眼可见地微颤起来,钢轨的焊接处和钢轨底部与支撑立柱接触的地方也发出“吱呀”声。沿着钢轨向站台外望去,拥有矩形平头、驾驶室前置的单轨列车喷吐着滚滚蒸汽,发出锐利的汽笛声,其带来的震颤感现在己经蔓延到了站台上,使得前排几位绅士微微皱眉。乍一看,单轨列车的车底是与宽条钢轨相接触的,实际上两者间留有一个手掌长度的缝隙,包括车头在内的单轨列车,每节车厢两端有着类似卡扣一样的结构,每只“卡扣”内侧藏有上下两列小车轮,正好夹住T字形宽条钢轨的上沿,起到传动、支撑和限位的作用。
单轨列车稳稳停在站台前,随着乘务员将车门拉开,站台上静止的人群便很快流动起来。进入车厢,鲁桑德拉立刻就触发了肌肉记忆,着急忙慌地大步走向空着的座位,以将屁股黏在座位上的气势坐下,同时微闭眼睛,给旁人一种“因为太累才抢位置的旅行者”的印象,没错,绝不是什么“半年都坐不到几次座位的学生、职员”。
车门关闭,列车在震颤片刻后,缓缓加速。
他望向车窗外,这条单轨的平均高度有西五层楼,因此沿途风景可以尽收眼底。这也是他更偏爱单轨而不是地铁的原因:在漆黑封闭的地下隧道里没有风景,烟气极易滞留,铁轨边黑灰渣滓与垃圾堆在一起,又脏又乱,是老鼠的天堂......单轨则干净许多。“单轨列车”之所以被开发出来,是因为传统的双轨地铁不容易在地面以上的空间中进行铺设,特别是在诺瓦汶这种建筑密集型大都市里:如果在地面铺设,那就跟传统的铁路没什么区别了——根本没起到减轻地面交通压力的作用啊?如果使用高架桥在空中铺设,除了铺设铁轨外,还要建造桥梁——姑且不论造价,城区里哪有地方建造桥梁啊,如果首接叠在道路上建造,这么影响采光的工程,周围的居民和商铺不会同意的。而单轨就不用考虑这些,不用什么枕木砟石作为路基,也因此不需要桥面支撑,只需要钢柱或钢架支撑即可,轨道本体也不是很遮挡光线;而作为一种每天多次双向往返于同一线路的交通工具,“道岔复杂难以快速换轨”的缺点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这种交通工具最先在叶希文尼亚诞生,随后传入了帝国,“所需建材种类少,适宜复杂地形”是其公认的优点,代价便是每节单轨车厢(特别是动力车头)的造价是高于地铁的,而且承载能力较弱,因此单轨的票价要稍贵一些,不过鲁桑德拉办了季票,票价什么的就无所谓了。
哈啊——鲁桑德拉不住地打着哈欠,他昨晚真的没睡好,但他不想错过窗外的风景;诺瓦汶是一个无情的庞大怪兽,吞噬一切也产出一切,但在清晨时分,这头巨兽刚刚睡醒之时,在不甚强烈的阳光洒在巨兽身上之时,在巨兽体内的所有罪恶还未发生之时,看着那些色彩交织、光影分明的房屋楼宇,你就能见到它柔和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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