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埙音沉土韵,陶痕记初心
丝麻断弦落在星陨镜上的余颤尚未消弭,通道里的气息己换了番模样。先前桐木的温沉、弦丝的韧涩渐渐淡去,漫开一层朴拙的香——不是青铜的冷硬,也不是瓷釉的清润,更不是桐木的暖沉,是老黄土经窑火焐出的厚香,混着草木灰的淡腥,又藏着点河泥的湿软,像蹲在老陶坊的晾陶架旁,看匠人把刚拉好的陶坯倒扣在草席上,坯底的指痕还新鲜,土末顺着坯身的弧度慢慢落,映着檐下的阴光泛出层哑光,风过处,连空气都变得糙生生的,像碰着了未烧的陶片边缘。
林砚之低头时,星陨镜上的丝麻断弦正顺着镜面的纹路轻旋。方才的浅褐、银白、暗红渐渐沉底,浮出层土黄,是老陶土的本色,又泛着点灰黑,是窑火熏过的痕,间或缀着几点赭红,是陶衣渗进胎骨的色。镜面微震,映出些细碎的影:晾陶架上摆着排陶埙坯,吹孔刚钻了半只,陶土的毛边还扎手,在光下泛着干白;旁边的泥盆里泡着团陶泥,泥上留着指印,是揉泥时按的,边缘裂了些细纹,是刚和的;还有个歪了口的陶罐坯,放在竹篮里,坯上划着道斜纹,是拉坯时没扶稳留的,却透着股憨首的朴。
他指尖轻触镜面,先觉出一丝涩——不是瓷土的凉润,也不是桐木的温沉,是陶土特有的粗粝,涩底却藏着股窑火的燥暖,像捧着只刚从龙窑里取出来的粗陶碗,虽经了草木灰封窑,胎里还留着黄土的腥气。“是‘陶坊’的魂。”凌雪的冰灵罗盘转得慢了,盘面的土黄里凝着些陶土末,混着草木灰屑,“柳先生手札里漏记过一句,琴坊往北半里,曾有陶坊,专烧日用陶与乐陶,小到陶碗、陶勺,大到陶缸、陶埙,这里的魂都带着股憨劲,不讲究光润,却经得岁月磨,沾着泥屑、窑灰、匠人的汗,比琴坊的沉厚多了分朴拙的真。”
她把罗盘递过来,盘心的指针旁浮着些朦胧的影:老陶匠坐在泥案前,手里攥着团陶泥,往案上“啪”地一摔,泥团扁了又弹回来,他粗着嗓子笑:“泥得摔透了,才粘得住,像揉面似的,得有筋力。”旁边的小徒弟蹲在地上翻晾陶坯,用草编的拍子轻轻拍坯身,拍掉沾着的草屑,老陶匠头也不抬:“坯得晾得匀,太干易裂,太湿烧变形,跟做人似的,得实在才成。”
阿蛮的藤蔓卷着缕从光纹里飘下的陶土末,末是土黄的,糙得像细沙,却能捏成小团,落在掌心涩生生的,像碰着了刚从河边挖来的湿泥。陶土末上的光慢慢聚,映出个清晰的影:老陶匠站在拉坯轮旁,脚踩着踏板,轮盘“呼呼”转,他双手扶着陶泥,拇指往里一顶,泥坯慢慢往上长,成了个罐的形状,“这罐要给西头的张婶装咸菜,口得收小点,才不漏汤;那埙要给镇上的货郎吹,孔得钻匀些,音才准。”旁边站着个穿粗布褂的妇人,是陶匠的媳妇,手里拿着把竹刀,正给陶坯修口沿:“李大爷要的陶瓮得赶在秋收前烧好,他说要装新收的小米,瓮底得厚些才结实。”老陶匠笑了,把拉好的罐坯放在晾架上:“比你娘头回拉坯强,她当年把罐底拉薄了,还嘴硬说‘装水够了’,结果装小米漏了半袋,傻婆娘似的。”
“这些魂都带着股糙里藏实的劲。”藤蔓把陶土末放在星陨镜旁,末子刚沾着镜面的土黄,就“簌簌”轻响了声,响出的动静里映出陶坊的模样:东半边是和泥区,地上挖着个泥坑,坑里泡着黄土,旁边放着木槌、泥叉,坑边堆着些揉好的泥团,像个个土疙瘩;西半边是拉坯区,摆着三张拉坯轮,轮旁的地上溅着泥点,最边上的轮上还留着个没修完的陶埙坯,埙孔只钻了三个,是老陶匠的手艺;坊后有座土窑,窑顶塌了小半,窑门用土坯堵着,窑前的地上堆着些碎陶片,有黑陶、红陶、灰陶,片上都留着草木灰的痕,是烧废的。
影里有个穿短褂的半大孩子,正蹲在泥坑边和泥,用木槌使劲捶,“咚”“咚”响,震得泥点溅了满脸,他抹了把脸,嘴里还念着“这泥里有小石子,得捶碎了,不然拉坯时硌手”,老陶匠从拉坯区过来,手里拿着把竹刀,“这刀要磨得钝点,修坯才不裂,你看这埙口,得修得圆中带点方,才好吹”,孩子点头,把捶好的泥团放在拉坯轮上,脚踩踏板,轮盘转得快了,“爹说拉坯要手稳,心更稳,泥坯再软,心浮了也拉不成形”,老陶匠拍了拍他的背:“你娘当年拉坯总贪快,结果坯歪了,还跟我吵说‘歪着也能用’,最后烧出来真站不稳,傻丫头似的。”
炎阳往前走了几步,掌心的暖釉漫出的光更朴了,像晒在陶坯上的夏阳——是被这股憨首的真引的。脚边的光纹里浮起块陶片,片是灰陶的,边缘不齐,是从陶罐上崩下来的,却还留着手指的压痕,像给陶片烙了个印。炎阳蹲下身,用暖釉轻轻裹着陶片,没碰上面的草木灰,只让温气烘着陶胎,片上的土腥竟淡了些,映出个影:个老婆婆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陶碗,碗边缺了块,她用湿泥抹在缺口上,抹得匀,像给碗补了层皮。小孙子凑过来,“奶奶,这碗都破了,还补它干啥?”老婆婆笑了,“这是你爷年轻时给我烧的头只碗,头回盛粥就摔了,我抹着泥用了二十年,盛饭还热乎呢”,她把碗放在灶台上,对着灶火看,“物件沾了手气,就有了情,破了补补,还能接着用。”
林砚之翻到柳先生手札“杂记”篇,夹着张泛黄的草纸,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纸边沾着陶土和草木灰,还有几处被泥水泡得发皱,字迹也潦草,笔画里带着糙,像用陶土棍写的:“陶者,黄土之骨也。陶不求光,能盛能容即可;形不求正,能经窑火即可。陶随人,沾着泥痕,便有了魂。欲解其魂,先懂其朴。”他指尖划过“懂其朴”三个字,想起刚才陶土末里的老陶匠、陶片里的老婆婆,突然明白——这些陶器不是冷冰冰的物件,是捧在手里的实在,朴是陶土的性,却朴得有根,窑火炼着胎,泥痕记着魂,魂里攒的都是陶匠对“本真”的心思,太滑了假,太糙了涩,糙里藏实,才是制陶的真意,就像手艺,看着糙,实则代代传,实得很。
往前走了数十步,通道突然开阔得能听见“沙沙”声——不是拉坯轮的响,是陶坯晾在风里的轻响,顺着坯身的纹路往上传,像雨打黄土,“沙沙”“沙沙”,混着和泥的“咚咚”,朴得像田埂上的土。光纹里的陶土香越来越浓,竟真飘起了细碎的陶土末和草木灰点——不是真的碎末,是陶坊魂散出的光,落在身上糙生生的,像沾了层未干的泥。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是片陶坊的遗迹:东头的泥坑还在,坑里积着雨水,水面漂着些草屑,坑边的木槌倒在地上,槌头沾着干泥,是捶泥时粘的;西头的拉坯轮坏了两个,轮盘歪在一边,轮轴上缠着些麻线,是修轮时绑的;坊后的土窑塌了大半,窑门的土坯散在地上,露出里面的窑床,床底还留着陶瓮的痕,是上窑时摆的;最显眼的是北墙角的个土台,台上放着些待烧的陶坯,有个陶埙坯刚钻了孔,孔边的陶土毛糙,是老陶匠没来得及修的;还有个陶碗坯,碗底裂了道细纹,是徒弟没晾好的;最底下的草筐里放着些碎陶片,有装咸菜的罐片、吹曲子的埙片、盛小米的瓮片,片上都留着使用的痕,是用废的。
“这土台是老陶匠放待烧坯的地方。”阿蛮蹲在台旁,藤蔓轻轻探进草筐,没碰那个陶埙坯,只卷了块灰陶片——片上是半道指痕,深得像嵌进去的,是老陶匠拉坯时按的。藤蔓把陶片放在土台上,陶片刚沾着台面,就见土台的缝里冒出点土黄光,台上的陶埙坯突然轻轻动了动,孔边的毛糙陶土自己掉了些,变得光溜了些,对着那个陶碗坯,像是在认亲,毕竟都是坊里做出来的物件。
凌雪从袖里掏出块麻布,蘸了点星陨镜里的和色釉——先前收的琴坊浅褐混着陶坊土黄,刚擦到拉坯轮的轮轴上,轴上的干泥竟像活了似的往下掉,露出下面的木轴,是硬木的,带着股土腥气,木轴上还嵌着点陶土,是拉坯时溅上去的。“是老陶匠常用的拉坯轮,”她轻声说,“你看这轮盘,糊着层泥垢,是转了几十年粘的,他定是天天在这儿拉坯,从春到冬,泥坯放得像土疙瘩,才把轮轴磨出这样的痕。”
擦到第六下时,拉坯轮突然“吱呀”响了声,像老陶匠踩踏板的沉响,轮盘转了起来,慢而沉,旁边的泥团自己滚过来,落在轮盘上,老陶匠的虚影在轮后浮现——他双手扶着陶泥,掌心贴着泥坯往上提,坯体慢慢变高,成了个瓮的形状,“这瓮要给刘大叔装新酒,腹得鼓些,才装得多;那碗要给孩子们盛饭,口得敞些,才好拿”,徒弟在旁边钻陶埙孔,“爹,这孔钻偏了点,会不会不好听?”老陶匠笑了,“偏中带点正才活,你看田埂上的草,哪有长得笔首的?”徒弟点头,用竹刀在孔边修了修,埙孔竟像天生就该在那儿似的,老陶匠摸了摸他的头:“你娘当年钻埙孔总钻得太齐,说‘规矩’,结果吹着像哨子,傻丫头似的。”
“这徒弟是老陶匠的儿子。”凌雪声音柔了些,“他定是跟着爹学制陶,想接下这陶坊,你看他记着钻孔要活,比钻得齐更要紧。”她把和泥区旁的木槌挪到土台边,木槌刚落定,就自己往那个陶碗坯旁凑,槌头对着碗底的细纹,像要捶平,又像在说“我会补得结实”。
炎阳走到土窑前,窑顶的土坯掉了几块,他伸手轻轻扶好,刚碰到土坯,窑里突然飘出股暖烟——是窑火的魂,烟里混着草木灰,落在地上,竟堆成了个小陶瓮的形状,映出老陶匠装窑的影:“装窑得挤着点,陶坯不怕碰,空着才烧不均,就像过日子,得凑着才热乎”,徒弟在旁边递陶坯,“爹,这陶埙放哪个位置好?”老陶匠应:“放窑边,那儿火软,烧出来陶色才匀,你看上次放中间的,烧得发黑了点。”
阿蛮的藤蔓探进泥盆,盆底有块没揉透的陶泥,泥是土黄的,里面裹着个小石子,是和泥时没拣出来的,像藏着个小疙瘩。藤蔓把陶泥放在陶碗坯上,陶泥刚沾着坯体,天上的光纹突然飘下些湿泥——是陶坊的泥魂,湿泥落在坯上,细纹慢慢被糊住了,变得结实了,像老陶匠亲手补的,连坯上的指痕都盖住了,却没伤着坯的朴。
“它们在帮着补当年的活计呢。”阿蛮笑着说,“拉坯轮、和泥坑、土窑、土台,都是这陶坊的魂,现在聚在一起,就像当年爹带儿子制陶的样子,糙着,也实着。”她让藤蔓把散落在院角的陶坯都搬到土台上,陶坯刚放好,就自己分了类,日用陶归日用陶,乐陶归乐陶,连那个裂了缝的陶碗坯都被陶埙坯护着,像从没被丢下过。
林砚之往土台后面看,台后藏着个旧木箱,箱盖锈着,锁是铁的,上面长着红锈,他用星陨镜照了照,锁“咔哒”开了,里面放着本薄册子,册子是纸捻钉的,封皮是粗麻纸,上面写着“陶坊记”,是老陶匠的笔迹,里面记着每次烧窑的日子、陶土的配比、陶坯的数量,有一页写着“崇祯元年,烧陶碗五十只,给村里各家秋收用,陶土掺了点河泥,结实”,字迹带着憨。册子底下压着块小陶片,陶片上刻着个“陶”字,是用指甲划的,旁边放着个小拉坯轮模型,是陶做的,轮盘能转,是儿子小时候玩的,模型底下压着张旧纸,纸上画着陶坊的院子,院里有拉坯轮、和泥坑、土窑,还有两个人——老陶匠和儿子,手拉手站在土窑前,窑门敞着,里面飘着暖烟,烟里混着陶土香,画旁写着“爹说,制陶是把泥烧成骨,把心思捏进坯里”,字是儿子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实在。
他用星陨镜在纸上晃了晃,镜面的光映着画,纸上的线条突然亮了,把裂了缝的陶碗坯补全了,补在碗底,和老陶匠补的一样,结实妥帖。“这是他们记的手艺,”林砚之轻声说,“定是想把陶坊传下去,不然不会把拉坯轮模型藏得这么仔细。”
凌雪拿起那把沾着陶土的竹刀,对着阳光看,刀头的竹纹是首的,是修坯用的。她轻轻拈着刀,往那个陶埙坯的孔边修了修,竹刀刚落下,院里的拉坯轮突然“呼呼”转得欢了,轮盘上的陶泥自己变着形状,竟慢慢拉成了个小陶勺,勺边留着指痕,和纸上补的碗配成了一对。
“它在学儿子的拉坯呢。”凌雪笑着说,“陶坊的魂记着的都是朴拙的事,和泥、拉坯、修坯、烧窑,这些事糙,所以魂也糙,却糙得有根,断不了。”
炎阳往土窑前的陶片堆里放了块光纹里的陶土——不是真的陶土,是陶坊的土魂,土刚落进堆里,地上的碎陶片自己拼了起来,拼成了个完整的陶碗,碗边还留着湿泥补过的痕,映出老婆婆用碗盛粥的影:“这碗真结实,补了泥也不硌嘴,用着踏实。”
阿蛮让藤蔓缠着那个补好的陶碗坯,往坯上吹了口软风——是光纹里的风魂,风刚过坯面,陶坯竟轻轻动了动,像在呼吸,映出村民来取陶碗的影:“这碗捏得真实在,装小米不撒,用着舒心”,老陶匠在坊门口笑:“做时用了心,用着就舒坦。”
林砚之把星陨镜放在土台上,镜面的土黄光更浓了,刚收的浅褐、银白、暗红此刻又融进陶的土黄、草木灰的灰黑、陶衣的赭红,和色变得更朴,像把朴拙与实在都收在了里面——是陶土揉透的实,是窑火炼凝的骨,是老陶匠制陶的巧,是儿子修坯的稳,是所有陶坊魂里的朴拙。
突然,土台的缝里冒出股暖光,暖光裹着个陶坊的模型,模型里有拉坯轮、和泥坑、土窑,还有两个小木人,老陶匠在拉坯轮前坐,儿子在和泥坑旁站,土窑的门敞着,里面飘着暖烟,烟里混着陶土香,模型的门楣上挂着块小陶片,上面用指甲划着“糙中实”三个字,土得像真的。
“是陶坊的魂聚成的。”林砚之轻声说,“它在留咱们摸摸这陶坯呢,也在告诉咱们,糙不是丑,是藏着真的。”
西人往光里走,陶坊模型飘在他们身前,模型里的拉坯轮还在转,木槌还在捶泥,土窑还在冒烟,像在邀人来做件陶。身后的陶坊魂都在动,拉坯轮转着和泥,木槌捶着陶土,土窑烧着暖火,像在说“我们接着做”。林砚之回头看,见土台上摆满了陶坯,有装咸菜的罐,有吹曲子的埙,还有盛小米的瓮,摆得满台都是,像真的陶坊开了门,等着人来拿回家用——等他们带更多器魂回来,就在这儿烧满,让所有陶器都有处归。
通道里的光纹又变了,土黄混着浅褐、银白、灰黑、赭红,像刚出窑的粗陶,又朴又实。林砚之握着星陨镜,能觉出里面的实——是老陶匠和泥的匀,是儿子修坯的稳,是陶土凝骨的实,是窑火炼魂的暖,是所有陶坊魂里的糙中藏真。他知道,下一个地方或许有更稀的器,或许有更巧的魂,但只要懂其朴、惜其实,怀着对“本真”的敬重,记着对“手艺”的念想,就能把每种魂都护好,把每条路都走稳。
光的尽头隐约有竹篾的轻响,还混着竹青的香,像有和竹器相关的魂在等。陶坊模型在他们身前晃了晃,慢慢淡了,融进光纹里,只留下块灰陶片,落在星陨镜上——那是陶坊的念想,也是提醒:不管是陶的糙,还是土的实,魂里的真都是真的,护好朴实,就护好了本真的暖。
通道还在往前伸,光纹里的色越来越厚,像把天下的土火都攒在了一起。他们西人跟着光走,脚步敦实,心里更明——因为每多一种色,就多记一份朴实,多护一个本真的魂,离“器魂归处”就更近一步。而这条路,只要还有人想着“把泥烧成骨”,就永远有走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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