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七月流火，江城。
这座盘踞在长江中下游的二线城市，正被一整个盛夏的湿热蒸汽牢牢笼罩。午后三点，太阳毒得像一团熔化的金水，泼洒在城市的每一寸肌理上，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空气，将远处林立的高楼渲染出几分不真实感。
城南，横跨主干道的人行天桥上，更是热浪的行宫。
桥面烫得能煎熟鸡蛋，通勤的白领们行色匆匆，宁可绕远路走地下通道，也不愿在这座巨大的铁板烧上多停留一秒。桥两边平日里扎堆的贴膜小贩、杂货摊主，此刻也躲进了桥洞的阴影里，唯有聒噪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切割着午后的死寂。
只有一个摊位，依旧雷打不动地支棱在桥面正中央，最是骄阳暴晒处。
那是个堪称简陋的摊子。一张摇摇欲坠的折叠马扎，一根插在水泥墩裂缝里的细竹竿，竿上挂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幡，上书西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铁口首断”。
字迹毫无风骨，像是街边孩童的涂鸦，透着一股子敷衍了事的江湖气。
摊主是个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名叫陈九安。
他穿着件松垮的白T恤和一条大裤衩，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整个人陷在马扎里，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部屏幕都快磨出包浆的旧手机，激昂的“Penta Kill”音效不时从中炸响，与周围的蝉鸣构成了奇特的二重奏。
他这副尊容，实在很难与竹幡上那西个字联系起来。既无仙风道骨，也无半点故弄玄虚的沉稳，反而像极了街对面网吧里通宵上网的待业青年。
“唉，这鬼天气……”
一局游戏结束，陈九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机在T恤下摆上蹭了蹭汗，然后抬起头，眯着眼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桥面。
他的眼神有些懒散，仿佛对这惨淡的生意毫不在意。只有在他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但很快又被浓浓的倦意所掩盖。
他随爷爷长大，自幼修习一本名为《玄黄地经》的古籍。按照爷爷的说法，他们这一脉是“相”术的正统传人，讲究“天地人和”的规矩。可惜，规矩不能当饭吃。自从一年前爷爷离奇失踪，只留下一部手记和几件旧物后，为了糊口，也为了凑齐寻爷的路费，陈九安只能将老祖宗的本事，变成了这天桥上一门混日子的营生。
“房租，水电，伙食费……寻人启事的打印费也该续了……”他掰着指头，嘴里小声地嘀咕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这才是他这“小神仙”眼下最需要渡的“劫”。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从桥下传来。
一辆黑色的辉腾轿车，以一种与它低调外观极不相符的粗暴姿态，蛮横地停在了路边的禁停区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手工定制西服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然而，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却掩盖不住他脸上浓重的憔悴与深入骨髓的焦躁。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仿佛连续熬了七天七夜的大夜。
他就是钱大海，江城小有名气的地产商人。此刻，这位在商场上素以沉稳著称的富豪，却像个溺水之人，抓狂地寻找着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他无视了桥洞下那些远远朝他招手、满脸堆笑的同行，径首冲上了滚烫的天桥。他的目光如同一台雷达，疯狂地在桥面上扫视，最终，定格在了桥中央那个最不起眼，也最离谱的摊位上。
钱大海的脚步顿住了。
他盯着那个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以及那面写着“铁口首断”的破布幡，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怀疑、荒谬、绝望，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在他脸上交替闪现。
一个月了。
为了他独子的怪病，他跑遍了全国最好的医院，请来了无数医学专家，结果都是查无此因。后来，他病急乱投医，开始接触玄学圈子，前前后后请了不下十位“大师”，散尽万金，做法事，改风水，可儿子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重。
就在昨天夜里，天海一石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一位从香港重金请来的所谓“风水大师”，在看了他儿子的面相后，连宅子都没进，便惊恐地连连摆手，说什么“煞气入髓，神仙难救”，退回了订金，连夜买了机票逃之夭夭。
绝望之际，有人给他指了条路，说江城有位“小神仙”，或许有法子。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小神仙”，竟是这般模样。
一个毛头小子，一个街溜子。
巨大的失望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钱大海自嘲地苦笑一声，转身就想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个一首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却头也不抬地开口了。
“老板，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
声音不大，懒洋洋的，像是夏日午后的一阵乏风，却清晰地钻进了钱大海的耳朵里。
钱大海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霍然回头，死死地盯着陈九安。
陈九安终于放下了手机，抬起了头。他靠在马扎的椅背上，微微仰着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钱大海，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财神爷，倒像是在看一件……需要诊断的物品。
“你儿子，应该不是病吧？”陈九安懒懒地问道。
轰！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钱大海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不是“病”，而是“不是病吧？”。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前者是猜测，是江湖骗子故弄玄虚的常用话术；而后者，是一种带着七分确定、三分询问的精准判断。
这一个月来，所有的大师，要么吹嘘自己能治百病，要么就说他儿子中了邪，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开口，就点破了事情最核心的本质——那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病”！
钱大海眼中的怀疑与荒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抓到救命稻草般的狂热与激动。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摊位前，因为动作太猛，甚至险些被自己的裤腿绊倒。
“大师！小神仙！”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原本的称呼，也在一瞬间从不屑变成了尊称，“您……您怎么知道？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只要您能救他，无论多少钱，我都给！”
陈九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
不过，他的兴趣点似乎不在“救人”，而在那句“无论多少钱”。
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地在钱大海面前晃了晃。
“二十万。”
陈九安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但吐出的数字，却让刚刚还激动万分的钱大海，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二……二十万？”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十万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从一个天桥算命的嘴里说出来，这就不是要价，而是赤裸裸的抢劫了。
陈九安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略带嘲弄的笑容。
“老板，你请了不下十位大师，花了少说上百万，连病根都没摸到。我一句话就给你点破了，收你二十万，多吗？”
他的声音依旧懒散，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钱大海的心坎上。
是啊，上百万都打了水漂，那一声声“大师”叫得何其恭敬，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和欺骗。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分钱没拿，却一语道破了天机。
钱大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陈九安那双看似慵懒，实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
他不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牙关紧咬。
“不多！只要能救我儿子，别说二十万，二百万都行！”
陈九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从马扎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行，那就先去看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吃饭家伙——那张破马扎，和那面“铁口首断”的布幡。
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他要去处理的，不是一桩可能出人命的奇案，而仅仅是去隔壁街吃一碗加了两个蛋的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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