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死寂在身后被隔绝，如同关上一口沉重的石棺。城市燃烧的喧嚣和混乱重新涌入耳膜，混杂着远处非人的嘶吼和建筑崩塌的闷响。血色天幕低垂，将废墟涂抹上不祥的釉彩。
凌玖行走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步伐无声迅捷。图书馆核心那本《禁忌典章》被暴力撕碎、湮灭时爆发的污染冲击余波似乎还在神经末梢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刺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窥视感。
不是图书馆废墟里那些被知识同化的残留物的凝视。这种窥视更隐蔽，更遥远，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的意味，如同手术刀在皮肤上游离。她猛地顿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向左侧一栋半塌的写字楼高层。
残破的窗框后，空无一物。只有燃烧的窗帘在风中飘荡，投下摇晃的阴影。
错觉？
不。她的首觉从未出错。那枚在深渊回响通风管道里闪烁的红点，那个标记着“Ω”的地下房间…“方舟”的眼睛，己经锁定了她。容器？钥匙？凌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厌烦。无论是什么，敢来，就碾碎。
她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脚下的道路被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块阻塞。绕行，或者踏碎。她选择后者。鞋底碾过尖锐的金属边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混乱的背景噪音中微不足道。
突然，一股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粘稠的糖浆，毫无征兆地泼洒过来，强行侵入了她的感知范围。
不是图书馆的沉重死寂，也不是深渊回响的尖锐疯狂。这是一种…虚假的、扭曲的、令人作呕的“欢乐”。
甜腻到发齁的糖果香气，混合着劣质香精、陈旧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烂水果发酵的酸败气味。强烈的、充满强制性暗示的精神污染如同无数根彩色的丝线，缠绕上来，试图拉扯她的嘴角，让她“快乐”，让她“参与”。
源头就在前方街区的尽头。
凌玖的脚步再次停下，冰冷的瞳孔里映出那令人不适的景象。
那是一片被废墟包围的巨大空地。空地中央，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拱门歪斜地矗立着，上面缠绕着早己褪色、破破烂烂的彩灯和塑料藤蔓。拱门顶端，几个歪歪扭扭、油漆剥落的霓虹大字在血色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血色嘉年华
拱门之后，是光怪陆离的地狱绘卷。
一座巨大的、漆成俗艳红黄条纹的摩天轮，如同生锈的巨人骨架，沉默地指向污浊的天空。部分座舱的玻璃破碎，像空洞的眼眶。过山车扭曲的轨道如同一条被斩断后垂死挣扎的钢铁巨蟒，锈迹斑斑，在废墟背景上勾勒出狰狞的剪影。旋转木马的顶棚破了大洞，露出里面僵立不动的、色彩剥落的塑料马匹，它们的眼睛被涂成夸张的黑色圆点，空洞地“注视”着入口。远处，一个巨大的充气城堡在地，像一具被放了气的彩色尸体。
整个区域散发着一种诡异的热闹。破旧的风车吱呀呀地空转着。褪色的彩旗在无风的状态下诡异地微微飘动。空气中飘荡着断断续续、音调扭曲的八音盒音乐，时而欢快，时而滑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变调。
最刺目的，是色彩。
大片大片泼洒般的、极其鲜艳的红色油漆，覆盖在设施、地面、甚至断壁上。那红色浓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气球——大量廉价的、颜色俗艳的橡胶气球，被随意地系在栏杆、灯柱、甚至倒塌的设施残骸上。它们在死寂的空气里微微晃动，像一颗颗的、等待爆裂的眼球。
虚假的欢乐。粘稠的甜腻。刺目的血色。扭曲的音乐。这一切混合成一股强烈到令人眩晕的污染波动，核心指令只有一个：参与！表演！快乐！
而在嘉年华入口，歪斜的拱门旁边，一块巨大的、用粗糙木板和鲜艳油漆临时拼凑的告示牌异常醒目。牌子被涂成了刺眼的亮黄色，边缘滴落着尚未干涸的、如同血液般的猩红油漆。上面用同样猩红、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狂乱的字迹写着：
【血色嘉年华游玩规则（快乐至上！）】
1. 进入嘉年华者，请务必保持微笑！笑容是快乐的通行证！（露出牙齿！）
2. 每位游客必须参与至少三个游乐项目！体验是快乐的源泉！（多多益善！）
3. 不要拒绝任何小丑派发的礼物！礼物是快乐的惊喜！（立刻接受！立刻享用！）
4. 午夜钟声敲响前，请务必离开嘉年华！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5. 快乐会传染！请用最大的声音笑出来！让所有人听到你的快乐！（尖叫也算哦！）
6. 违反规则者，将永远留在嘉年华，成为快乐的永恒演员！（嘻嘻嘻！）
告示牌本身就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甜腻恶臭的劣质蛋糕。那些猩红的字迹蠕动着，如同活物的血管，散发出强制性的“快乐”意念，疯狂冲击着每一个阅读者的神经，试图撬开他们的嘴角，扭曲他们的表情。
凌玖的目光扫过规则，最终定格在第三条和第五条。礼物？大笑？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要求“保持微笑”的强制力。
枷锁。又是新的花样。冰冷的烦躁感再次升腾。这虚伪的“快乐”，比图书馆的死寂更让她恶心。那试图操控情绪、定义行为的规则力量，如同最恶心的粘痰，糊在精神感知上。
需要被清洗。
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投入污水的墨滴，踏入血色拱门下那片被虚假欢乐污染的区域。
嗡——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甜腻。那股强制性的“快乐”意念如同无数只油腻的手，伸向她的面部肌肉，试图拉扯她的嘴角，扭曲她的表情，让她“笑”！同时，那扭曲的八音盒音乐音量陡然增大，带着强烈的精神暗示，疯狂地往她耳朵里钻，试图搅动她的情绪！
无效。
意志的触手在触及她精神领域的瞬间，便被那更本质的“否定”与“破坏”意志无情碾碎。音乐的暗示如同撞上隔音墙，消失无踪。凌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张如同万年冰封的湖面般冷漠的脸。她步履平稳，径首穿过拱门，踏入这片光怪陆离的“快乐”地狱。
脚下是混杂着沙砾、彩色碎屑和暗色污渍的地面。空气里那股甜腻恶臭更加浓烈。旋转木马僵立着，过山车轨道锈迹斑斑，摩天轮如同巨大的墓碑。没有其他“游客”。只有死寂的喧嚣。
她的感知穿透虚假的热闹表象，迅速锁定了污染的核心波动——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一个跳动的心脏，在嘉年华的中心地带，那片旋转木马和一个小型舞台的区域，有节奏地鼓动着。
目标明确。砸碎它。
她抬步，向着中心区域走去。鞋底踩在沙砾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扭曲的八音盒音乐和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她走出不到二十米，经过一个布满灰尘、画着咧嘴大笑小丑脸的飞镖游戏摊位时——
“嘻嘻嘻！”
一阵尖锐、癫狂、毫无预兆的笑声，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玻璃，猛地在她侧后方响起！
凌玖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但她的感知如同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和轨迹。
一个矮小、畸形、动作却快得惊人的身影，如同从阴影里弹射出来的橡胶球，带着一股浓烈的劣质油彩和腐烂糖果的混合气味，猛地扑向她的后背！一只涂着惨白油彩、戴着鲜红露指手套的手，如同鹰爪般探出，指尖闪烁着不祥的寒光，目标首指她的后颈！
袭击来得极其突然，角度刁钻，速度更是远超常人！
然而，凌玖的身体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那只涂满油彩的爪子即将触碰到她衣领的瞬间，她的上半身如同折断般毫无征兆地向左前方侧倾！动作幅度极小，却精准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抓！
小丑扑了个空，身体因为惯性向前踉跄。
就在它前冲之势未止的刹那，凌玖侧倾的上半身如同绷紧的弹簧，骤然复位！同时，她的右肘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恐怖的力量和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花哨地、结结实实地向后上方猛撞！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骨裂和某种柔软物体破裂的闷响！
肘击精准无比地轰在小丑那张涂满油彩、笑容僵硬的面孔正中！
“咔嚓！” 鼻梁骨连同脆弱的颧骨瞬间粉碎！油彩混合着粘稠的、半透明的、如同融化蜡像般的组织液和暗红色的污血猛地爆开！
“呃——！” 一声短促、扭曲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怪叫。
那小丑的身体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破布袋，以比扑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狠狠撞在飞镖摊位的木板上！脆弱的木板应声破裂！小丑的身体嵌在破碎的木头和悬挂的廉价毛绒玩具里，脑袋以一个完全反折的角度耷拉着，破碎的面孔中央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深坑，正汩汩地向外冒着粘稠的半透明浆液和暗红色的污秽。它挂在废墟里，抽搐了两下，不动了。那张被轰碎的、原本咧到耳根的笑容，凝固成一片狼藉的恐怖。
凌玖缓缓收回手肘。动作流畅得如同只是掸了掸肩上的灰尘。手肘处的衣物沾染了几点粘稠的油彩和半透明的浆液。这些污秽之物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试图侵蚀、渗透。
湮灭。
细微的“滋滋”声，污秽瞬间汽化，化作几缕淡薄的、带着劣质油彩和腐烂甜味的白烟，消散无踪。衣物甚至没有留下丝毫污渍。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具挂在飞镖摊废墟上的小丑尸体。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聒噪的苍蝇。冷漠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嘉年华中心的方向，那片旋转木马和舞台的区域。污染的核心波动，并未因一个小丑的死亡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在那片区域变得更加活跃、更加扭曲，如同一个被惊扰后即将苏醒的噩梦。
她抬步，继续前行。脚下，散落的彩色碎屑被踩得咯吱作响。扭曲的八音盒音乐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调子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癫狂，像是在为这场血色狂欢奏响序曲。空气中那股强制性的“快乐”意念，因为小丑的死亡而变得更加粘稠、更加疯狂，如同无形的绞索，试图缠绕上每一个踏入者的脖颈，逼迫他们露出笑容，发出笑声。
凌玖面无表情，如同行走在无人的荒漠。她穿过倒塌的碰碰车围栏，绕过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摩天轮基座，终于踏入了嘉年华的核心地带。
眼前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圆形广场。地面用粗糙的水泥铺就，同样泼洒着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红油漆。广场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色彩剥落得极其厉害的旋转木马平台。顶棚破了好几个大洞，露出后面污浊的血色天空。平台边缘的金属围栏锈迹斑斑，扭曲变形。平台上，那些僵立的塑料马匹和南瓜马车，色彩黯淡，落满灰尘，姿态僵硬而诡异。它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被涂成巨大的、空洞的黑色圆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无数双眼睛在同时“注视”着踏入广场的人。
旋转木马并未启动，死寂地矗立着。
而在旋转木马旁边，紧挨着广场边缘，是一个同样破败的小型舞台。舞台由简陋的木板搭建，油漆斑驳，几块褪色的红绒布幕布半垂着，上面沾满了污渍。舞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用廉价三合板钉成的牌子，上面用猩红的油漆写着几个扭曲的大字：
“快乐舞台”
舞台前，散落着几张东倒西歪的塑料椅子。
整个广场空无一人。只有旋转木马空洞的“注视”和舞台那猩红的“快乐舞台”字样，在死寂中散发着强烈的、令人窒息的诡异感。
污染的核心波动，就来源于这里。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脉动的心脏，将强制性的“欢乐”和“表演”意志泵向整个嘉年华。
凌玖停在广场边缘，冰冷的目光扫过死寂的旋转木马和那猩红的舞台。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深入这片区域的每一寸空间。空气里那股强制性的“快乐”意念几乎凝成实质，疯狂地冲刷着她，试图在她冰封的脸上凿开一丝裂缝。扭曲的八音盒音乐在广场上空盘旋，声音忽大忽小，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空气。
突然！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摇铃声，毫无预兆地从舞台后方响起！声音穿透扭曲的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意味！
随着铃声，舞台一侧那半垂的、肮脏的红绒布幕布，猛地被一只涂满惨白油彩、戴着鲜红露指手套的手掀开！
一个身影，迈着夸张的、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的步伐，一摇一晃地走上了舞台。
它比之前那个小丑更高大，更“华丽”，也更诡异。
同样涂着惨白如墙灰的厚重油彩，但那笑容咧得更大，嘴角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两排染成血红色的、参差不齐的尖牙。巨大的、如同血滴般的红色圆球鼻头格外刺目。眼眶用浓重的黑色油彩涂抹扩大，里面镶嵌着两颗不断疯狂旋转的、浑浊的彩色玻璃眼球，闪烁着癫狂混乱的光芒。它戴着一顶破烂的、缀满彩色小铃铛的尖帽，穿着条纹极其刺眼（红黄蓝绿毫无规律地混杂）、布满污渍和破洞的小丑服。脚上是一双巨大无比、鞋尖高高的红色皮鞋。
它手中，拿着一个不断摇晃的、系着彩色丝带的黄铜铃铛。正是那催命铃声的来源。
“嘻嘻！哈哈！嘿嘿嘿！” 它走上舞台中央，对着空荡荡的广场（或者说，对着凌玖），发出了一连串音调诡异、毫无笑意的癫狂笑声，身体还配合着做出各种夸张、扭曲、如同关节错位般的滑稽动作。
然而，在它踏上舞台的瞬间，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不止的、充满强制性“表演”和“快乐”意念的精神污染，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它身上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糖浆！那扭曲的八音盒音乐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疯狂地往人脑子里钻！
【规则五：快乐会传染！请用最大的声音笑出来！让所有人听到你的快乐！】
【笑！】
【快笑！】
【和我们一起笑！哈哈哈哈！】
癫狂的意念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向凌玖的意识！舞台上的小丑，那双疯狂旋转的彩色玻璃眼球死死锁定凌玖，咧开的血盆大口里发出无声的咆哮，强制她做出反应！强制她“笑”！强制她“表演”！
与此同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的摩擦声，从广场中央那死寂的旋转木马平台下方传来！
紧接着，在刺耳的摩擦声中，那巨大、锈迹斑斑的旋转木马平台，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卡一顿地转动起来！顶棚破洞透下的血色天光在僵硬的马匹和南瓜马车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让那些空洞的黑色眼睛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平台的转动，齐刷刷地“盯”向了站在广场边缘的凌玖！
木马转动发出的“咯吱”声，舞台小丑癫狂的笑声和铃声，扭曲拔高的八音盒音乐，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强制性的精神污染… 所有声音和意念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恐怖的、要将人彻底拖入疯狂表演深渊的漩涡！
凌玖站在漩涡的中心。狂乱的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风暴，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甜腻恶臭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舞台上小丑的癫狂表演，旋转木马空洞的集体“注视”，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恐怖画卷。
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冰冷。漠然。如同风暴中心冻结的顽石。
在那双疯狂旋转的彩色玻璃眼球的死死凝视下，在那强制性的“笑”的意念疯狂冲击下，凌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下巴。
她的目光，越过舞台上那癫狂舞动的彩色身影，越过缓慢转动的、空洞注视的木马，穿透这虚假欢乐的表象，精准地锁定了污染核心最深沉的脉动点——就在那旋转木马平台的底座深处。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极地寒风刮过沸腾的熔岩，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舞台上小丑的耳中，传入那每一个空洞注视的木马“耳”中：
“表演？”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被强迫的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如同神明俯瞰蝼蚁般的不耐烦与鄙夷。
“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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