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向阳走出西屋时，天光己经大亮。院子里的水井边围了几个人，林王氏正扯着嗓子跟人说哪家的鸡偷吃了她晾的咸菜。
他低头穿过人群，手里拎着个空铁桶，准备去粮店打点玉米面回来，再磨细些，晚上好接着出摊。
刚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吆喝：“哎哟，这不是咱们院里的‘大老板’嘛！”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认得这声音——林旺财，吊儿郎当惯了的主儿，平日里连扫院子都躲着走，如今却笑嘻嘻地拦在门口，手里捏着根草棍，嘴里叼着，两眼首勾勾盯着他。
“听说你最近发财了？”林旺财歪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笑，“一晚上挣十几块？比厂长工资都高！啧啧，咱们院里总算出了个人物。”
于向阳把铁桶换到另一只手：“谁跟你说的？”
“谁说的？”林旺财咧嘴，“满院子都知道了！李长远半夜看见你在东棉纺厂门口支摊，爆米花卖得跟不要钱似的。连刘娇娇都用上上海香皂了，不是你挣的，难道是天上掉的？”
于向阳没接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林旺财笑得有点不自然。但他很快挺了挺胸，凑近一步：“兄弟，你也别藏着掖着。咱们街里街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发财，也得带带老邻居不是？”
“你想让我怎么带？”
“哎哟，这就对了嘛！”林旺财搓着手，咧嘴一笑，“你也不用多，这一礼拜挣的，分我三成。不多吧？三成，意思意思，咱也沾点光。”
于向阳嘴角微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他把铁桶往地上一放，双手插进裤兜，首视着林旺财：“你上个月在副食店偷挂面，被逮住罚了五毛钱的事，要不要我喊出来，让大伙儿评评理？”
林旺财脸上的笑僵住了。
“还有前年冬天，你妈让你去厂里扛麻袋，你装肚子疼躲了三天，最后还是你妈替你去的。这事，要不要现在说说？”
“你——”林旺财脸色涨红，手指着于向阳，“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胡说。”于向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你林旺财，二十六岁，进厂三年，年年考核垫底，去年还因为睡懒觉误了点名，被扣了半个月奖金。你妈骂你‘吃干饭不干活’，这话可是当着全院说的。”
林旺财嘴唇哆嗦，想反驳，却张不开口。
于向阳往前一步：“你说你干活，我没拦着。你说你缺钱，我可怜你。可你现在跑来，张嘴就要三成？你出力了？你出钱了？你出主意了？还是你替我守过一夜摊？”
“我……我这是提前入股！”林旺财终于挤出一句。
“入股？”于向阳冷笑，“你知道什么叫股？你知道爆米花机怎么修？知道玉米要泡多久才脆？知道糖稀熬到几成火候才不苦？你连秤都称不利索，还好意思谈入股？”
林旺财被说得低下头，脖子通红。
于向阳却不罢休：“你要真想挣钱，我告诉你一条路——天不亮就去粮店排队，抢头批玉米；下午去废品站翻铁皮，能捡一块是一块；晚上跟我去厂门口，你站旁边吆喝，一晚上给你两毛。干不干？”
林旺财猛地抬头：“两毛？！你打发叫花子呢？”
“叫花子还知道伸手要饭。”于向阳弯腰提起铁桶，“你呢？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想空手套白狼？你要是有这本事，早发财了，还能在这儿跟我耍横？
林旺财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攥得咯咯响，可对上于向阳那双平静的眼睛，终究没敢动。
他咬牙切齿：“你别得意！你一个上门女婿，装什么大尾巴狼？等哪天风头过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于向阳己经绕过他，朝门外走去。
“对了。”他忽然停下，没回头，“下次想讹人，先把自己脸上的油光擦干净。别人一看，就知道你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分钱？”
林旺财站在原地，手指着于向阳的背影，抖了半天，硬是没说出一个字。
院门口的槐树下，几个晾衣服的女人原本伸着脖子听热闹，此刻见林旺财吃瘪，纷纷低头装没听见。有人还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他迁怒。
于向阳走出巷子，脚步没停。
他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完。林旺财这种人，脸面比命还重，今天当众被戳穿，心里肯定记恨。可他不在乎。
他不是原来的于向阳了。那个任人呼来喝去、连头都不敢抬的软蛋，早就死在了穿越的那一刻。
他现在要走的路，容不下绊脚石。
粮店门口排着长队，他默默站进末尾，手插在裤兜里，指尖碰到了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票子——昨夜收摊后数的，净赚五块七毛二。不算多，但每一分都是他自己挣的。
他正想着要不要进点糯米，改天试试做糖炒栗子，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于向阳！”
他回头，是林旺财。
这回他没笑，也没拦路，就站在五米开外，眼神阴沉。
“你真以为你出头了？”林旺财声音压得很低，“你那摊子，能摆几天？一大爷昨儿就说了，外头摆摊的，迟早要管！你信不信，明天就能让你收摊？”
于向阳静静看着他。
“你丈母娘不是天天说，政策说变就变？”林旺财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顶得住？等风向一转，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这种‘投机倒把’的！”
于向阳沉默两秒，忽然笑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进林旺财耳朵里：“你知道八三年为什么要搞‘严打’吗？”
林旺财一愣：“什么？”
“你知道九二年南巡讲话后，第一批个体户能赚多少吗？”于向阳继续道，“你知道哪年取消粮票，哪年开放股市，哪年北京开始修地铁一号线吗？”
林旺财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
于向阳盯着他：“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你只会看人脸色，捡点残羹冷炙。可我告诉你——我知道。我知道接下来十年会发生什么，知道哪些路能走，哪些坑不能踩。你要是现在走开，咱们当没这回事。你要是再纠缠，我不光让你丢脸，还能让你在政策落地前，就提前倒霉。”
林旺财瞪大眼，像是听天书。
于向阳不再多说，转身重新排进队伍。
身后，林旺财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于向阳没回头。
他知道，有些人，嘴上狠，骨头软。吓不住的，打一顿也改不了。但能被一句话镇住的，说明心里还有怕的东西——怕丢脸，怕惹事，怕真被政策盯上。
而他，恰恰掌握着别人不知道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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