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德深吸一口气。
他用力拽了拽身上那件。
唯一能见人的旧中山装的衣角，力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
他抬起那只，粗糙黝黑的手。
在半空中虚握了一下，最后才鼓足勇气。
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门。
叩，叩，叩。
“进。”
门里，传来一道沙哑且蕴含着极度疲惫的男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纸张。
混合着浓重烟草的陈腐气味，便迎面扑来。
办公桌后，那位昨天见过的钱科长。
正埋头于一座小山似的文件堆里。
他眼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乌青，显然是熬了通宵。
钱科长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
看到李振德时，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哦，是你们啊。”
他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
越过了李振德那张写满谦卑与讨好的脸。
最终，落在了他身后。
那个瘦得像风一吹就要倒的小姑娘身上。
眼神里，那份官方化的同情，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事情……都处理完了？”
“完了，完了！多亏了钱科长您帮忙！”
李振德连忙点头哈腰，像一根被风吹弯的稻草。
王桂香也极有眼色地，从布包里掏出几个。
用红纸包好的鸡蛋，硬要往桌上塞。
钱科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的身体甚至微微后倾。
仿佛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碰了一下，立刻挥手隔开。
声音里满是官方式的不耐与威严。
“哎！干什么！拿回去！单位有纪律，不准搞这些歪门邪道！”
他嘴上呵斥得严厉。
但眼角的余光，却终究还是瞥了一眼。
王桂香那张紧张到发白的脸。
紧绷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
就在李振德急得满头大汗，进退两难之际。
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是李月月。
她往前站了一步，刚好进入了钱科长视野的中心。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本就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里。
迅速蓄满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雾蒙蒙的，恰到好处地泛起一圈惹人怜惜的浅红。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种。
能轻易钻进人心缝里的糯感，轻轻响起。
“钱叔叔。”
这一声“钱叔叔”，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一缕风。
瞬间吹散了办公室里那层凝固的，属于权势与平民之间的严肃空气。
钱科长那张写满不耐的脸，明显僵硬了一瞬。
他握着钢笔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
带着一种始料未及的错愕，看着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小姑娘。
“我爸以前，总和我念叨您。”
李月月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
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在空气里。
“他说，队里就属您最大公无私，最照顾底下像他这样卖力气的人。”
她的话，精准地将钱科长从一个冷冰冰的“领导”。
捧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的高度。
“我们……我们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谢谢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颤巍巍的，欲落不落。
那副模样，精准地戳中了中年男人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寸地方。
“您要是不收，我们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一声“钱叔叔”，比十句“钱科长”都管用。
它精准地击碎了，职务带来的隔阂。
用一个孩子最纯粹的孺慕与信赖，瞬间瓦解了对方的心理防线。
李月月心中冷笑，果然，男人这种生物。
尤其是这种还存有几分良知。
又掌握一点小权力的中年男人，最吃这一套。
一个柔弱无助，嘴又甜，还懂得感恩的小姑娘。
正是他们彰显权力和同情心的最佳对象。
钱科长心底那座坚冰，果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他再看向李月月，只见这小姑娘眼圈红红的。
一副强忍着天大的悲伤，却还故作坚强的可怜模样。
钱科长看着，她怀里懵懂无知的弟弟。
和旁边另一个瘦小的孩子，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孤女，还带着两个拖油瓶，真是造孽啊。
他心里那点仅存的戒备和不耐，瞬间烟消云-散。
他没再推辞，那包被王桂香悄悄放在桌角的鸡蛋。
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找我有什么事？”
李振德见状，连忙把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听到他们家，不仅愿意接下工作。
还己经凑齐了一百块的“疏通费”时。
钱科长的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一家子。
尤其是那个从头到尾都低着头。
显得局促不安的年轻男人李卫河。
钱科长沉吟片刻，拿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机。
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
“喂，老张吗？我，老钱。……。”
“对，李富强那个事儿，他家亲戚想把岗位顶了。”
“人我见过了，挺老实本分的一个后生。”
“……行，我这就带人过去，你那边给安排一下。”
挂了电话，他干脆地站起身。
“走吧，我带你们去人事科。”
有了钱科长亲自领路，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人事科那个原本，板着一张阶级斗争脸的办事员。
一看见钱科长，脸上的褶子立刻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又是倒水又是让座，那股子热情劲儿。
让李振德和王桂香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各种表格，在钱科长的亲自指点下，飞快地填好。
李卫河紧张得手首哆嗦。
汗水浸透了掌心，连自己的名字都差点写错。
还是李月月在他旁边，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
轻声提醒了一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最后，办事员拿起了那枚沉甸甸的公章。
他将印章在红得发亮的印泥里，用力蘸了蘸。
然后，对着李卫河的入职表，“啪”的一声，重重地盖了下去。
那一声清脆的，决定了命运的声响。
在李振德和王桂香听来，不亚于天籁。
成了！
成了！
李月月垂着眸，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这沉闷的声响，不是印章落下，而是枷锁扣紧的声音。
从这一刻起，李家全家，就和她跟弟弟们彻底绑死，再也无法挣脱。
他们李家，从今天起，就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了！
从人事科出来，李振德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拉着钱科长的手，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谢谢，太谢谢您了”。
钱科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领导关怀下属的派头。
“行了，以后让孩子好好干，别给你丢人。”
他的目光，最后再次落到李月月身上，语气温和了不止一个度。
“小姑娘，以后有困难，就来找钱叔叔。”
李月月乖巧地点点头，眼泪说来就来。
无声地划过脸颊，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人情债，最是廉价。
用过一次，便再无价值。
不过，目的达到，就够了。
告别了钱科长，一行人重新走在运输队的大院里。
院子里停着几辆绿色的解放卡车，像几头打盹的钢铁巨兽。
远处传来“当当”的金属敲击声，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柴油味。
这一切，在李振德一家人眼里，都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芒。
王桂香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去，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一丝丝溢出。
李振德眼眶通红，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一遍遍地抚摸着儿子手里的入职表。
像是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李卫河捏着，手里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薄纸。
手心的汗几乎要将它浸透。
他跟着众人往前走，脚下发飘，依旧觉得像在做梦。
他快走几步，来到李月月身边。
那张常年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笨地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无比郑重的话。
“月月……谢谢你。”
“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李月月闻言，抬起那双干净澄澈的桃花眼，微微一笑。
那笑容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仿佛山涧里最清冽的泉水。
“小叔，我们是一家人。”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以后，我和弟弟们，就要靠你照顾了。”
她心里却在冷笑。
一条命？
我要的，是你们李家一辈子。
当牛做马的为她做事，现成的牛马，忠心好用。
这笔交易，公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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