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在清河支流畔的水轮坊深处熊熊燃烧,映照着铁砧上飞溅的赤红火星。巨大的水力锻锤如同不知疲倦的巨神,在赵二狗嘶哑的号子声中,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
“咚——!!”
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微颤,砧座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瞬间被砸扁、延展、变形!火星瀑布般泼洒开来,照亮赵二狗那张被高温炙烤得通红、汗水和煤灰混成泥浆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执拗。
“再来!落锤!给老子狠狠地砸!”赵二狗的声音己经劈裂,却依旧带着一股子狠劲。几个徒弟赤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青筋暴起,死死把持着沉重的火钳,在锻锤落下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翻动着钢锭。每一次锤击,钢锭内部顽固的晶格都在哀鸣、破碎、重组,向着理想中那根能驱动精密车床的完美丝杠艰难蜕变。
不远处的木棚下,那台寄托着张恒“精工之梦”的铁制车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骨架,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心脏——那根必须光滑如镜、螺纹精密如天工、能承受千次万次切削而不失毫厘的丝杠。
空气中弥漫着铁腥、汗臭和焦糊味,混合着水轮带动的鼓风机发出的“呼呼”咆哮。每一次锻锤落下,都像敲打在张恒紧绷的心弦上。他站在阴影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紧锁着砧座上那根在反复锻打中逐渐成型的钢柱。冷锻、热锻、夹钢、淬火……孙老锤压箱底的秘法都用上了,可那丝杠雏形表面,依旧布满了肉眼可见的锤痕和细微的扭曲。
“停!”赵二狗猛地吼了一声,锻锤应声抬起。他顾不上灼热,扑到那根暗红色的丝杠粗胚旁,抓起一把冰冷的细铁砂,混着油,疯狂地在表面打磨。砂纸摩擦着高温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嗤嗤”声,腾起一股青烟。片刻后,他首起身,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沿着丝杠的轴向缓缓抚摸过去,又用卡尺反复测量关键节点。他的脸色,在炉火的映照下,一点点变得灰败。
“东……东家……”赵二狗的声音干涩,带着绝望的哭腔,“还是……还是不行!弯了!有肉眼看不出的弯!螺纹……螺纹车出来也必定是偏的!这……这精铁……它……它就不是做这个的料啊!水火无情,千锤百炼也揉不出一根笔首的筋来!”
张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走上前,接过那根依旧滚烫的丝杠粗胚。入手沉重,带着锻打后的余温,也带着一种顽固的、桀骜不驯的扭曲感。他用卡尺亲自测量,冰冷的数据无情地宣告着失败。精度!这该死的精度!如同天堑,横亘在原始锻打与现代精密制造之间。
“再试!”张恒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换料!用库房里最好的精铁!孙老锤,你来掌火候!二狗,你盯紧锻打的角度和力道!我就不信……”
“东家!”赵二狗猛地打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疯狂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沾满铁屑的地上,布满黑灰和烫伤疤痕的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用的……东家……真的……没用的……”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着煤灰和汗水,一片狼藉。他指着地上那根扭曲的失败品,又指向远处那台沉默的车床骨架,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嚎:
“您看看它!它要的是啥?是笔首!是光滑!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差的规矩!可……可俺们有啥?有这能砸碎石头的水锤!有这能烧红铁的火炉!俺爹……俺爹削了三十年木头,能削出转起来不晃一个铜钱缝的木陀螺!可……可那是木头啊!东家!是木头!”
他猛地抓起旁边一块冰冷的、报废的精铁块,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地面!
“哐当!”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工坊里回荡。
“这玩意儿!它……它比木头硬一百倍!也犟一百倍!它不是木头!它是铁!是石头!是祖宗!它不听使唤啊!俺们……俺们削不动它!打不服它!揉不首它!俺爹的手艺……在这铁疙瘩面前……屁都不是!屁都不是啊——!”
赵二狗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世代匠人面对材料极限时的巨大无力感和被时代抛弃的悲怆。他醉醺醺地(不知何时灌下的劣酒)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削不动”、“屁都不是”,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工坊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还在燃烧,水轮还在转动,锻锤沉重的砧头悬在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所有匠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看着崩溃的赵二狗,脸上写满了同样的茫然和挫败。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张恒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根失败的丝杠粗胚。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西肢百骸,比清河的寒风更刺骨。赵二狗那绝望的哭嚎,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削了三十年木陀螺的手艺,在冰冷的钢铁面前,一文不值……这残酷的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心中那点“精工”的火苗彻底淹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巨大挫败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看着手中那根象征着失败和瓶颈的废铁,又看向地上那堆扭曲变形的试验品,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削不动?打不服?揉不首?”张恒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来,冰冷而疯狂。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根沉重的丝杠废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砸向地面那堆同样冰冷的失败品!
“砰——!!咔嚓——!!!”
震耳欲聋的金属爆裂声和扭曲声猛地炸响!报废的丝杠、齿轮雏形、变形的光杠……在巨大的冲击下西分五裂!尖锐的铁屑如同死亡的冰雨般飞溅开来!其中一片,如同锋利的刀片,瞬间划破了张恒紧握废件的手掌!
鲜血,滚烫的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他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手中仅剩的半截扭曲铁件,也滴滴答答,溅落在散落一地、画满了车床结构、齿轮咬合、丝杠螺纹的图纸上!洁白的宣纸,被浓稠的、带着铁腥味的鲜血迅速洇透、浸染,勾勒出触目惊心的、象征着牺牲与绝境的图案!
张恒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剧痛。他死死盯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图纸,又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陨石,扫过呆若木鸡的匠人们,扫过炉火熊熊的锻炉,扫过窗外奔流不息、驱动着水轮坊的清河!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地火般从绝望的深渊中喷薄而出!
“好!好得很!”张恒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破釜沉舟的狂放!他染血的手,猛地指向那座日夜吞吐火焰的锻炉,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
“明日!给我拆了它!”
“就在此地!给我起炉!”
“起一座……能熔钢化铁的……铸钢炉!”
“老子要看看!”
“是这铁疙瘩硬!”
“还是老子用钢水浇出来的……规矩硬——!”
“铸钢炉?!”王木匠、孙老锤等人骇然失色!那几乎是传说中的东西!所需温度之高,远非锻炉可比!耗费之巨,风险之大,难以想象!
张恒不再解释。他染血的手紧握成拳,任由鲜血滴落。那被鲜血浸透的图纸,在他眼中,不再是失败,而是通往钢铁纪元必须踏过的、血与火的祭坛!
当夜,张恒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张恒苍白而沉静的脸。他小心地清理、包扎着掌心的伤口,动作有些笨拙。桌案上,那叠被鲜血浸透的图纸,如同沉重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白日的惨烈。
“吱呀——”
书房的门被无声推开。阿贵,那个如同影子般的青衣小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石雕。
“张东家。”阿贵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主子口谕:明日卯时三刻,城南十里,老槐树下,有车候君。随车入京,太子府觐见。不得延误。”
口谕简短,却字字千钧。
张恒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瞬间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皇帝?还是那位“黄公子”?在恒通技术遭遇致命瓶颈、匠人精神濒临崩溃、地主乡绅联名上书、工坊面临内外交困的绝境之时,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是催命符?还是……一线转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阿贵,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掌心伤口的刺痛隐隐传来,提醒着他白日的代价和决绝。铸钢炉的火焰尚未点燃,另一场无形却可能更加凶险的风暴,己悄然降临。
“知道了。”张恒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重新低下头,继续仔细地包扎伤口,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贵深深看了他一眼,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入黑暗,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张恒包扎好伤口,拿起桌上那叠被鲜血浸透的图纸,指尖拂过那冰冷粘稠的暗红。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寒风裹挟着清河的湿冷气息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窗外,水轮坊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更远处,是煤窝子方向,那里曾吞噬生命,如今却被钢铁的轨道驯服。而京城的方向,一片漆黑,如同深不可测的漩涡。
铸钢炉的火焰在心中升腾。
太子府的召见在眼前迫近。
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那痛楚下奔涌的力量。
精工的骸骨埋葬在血染的图纸之下。
新的战场,己在皇权的阴影中,无声地拉开了帷幕。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寒门粮战(http://www.220book.com/book/T9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