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新朝的天,沉得像是吸饱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运河上,漕运司的杏黄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官船慢悠悠地挪动,如同巡弋的秃鹫。恒通棉仓巨大的库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堆积如山的棉包,白花花一片,散发着新棉特有的、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此刻却成了令人窒息的负担。棉包堆得太高,阴影浓重,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人埋葬。
“东家…刚到的信儿,彭掌柜在南边…又被扣了三条船!说是查验‘违禁’…船上的棉布,全被漕司的人搬走了!”管事的脸色比库房里的棉花还要惨白,声音嘶哑,“咱们在徐州、淮安的几个大仓,全满了!新收的棉花还在源源不断运来…这…这库房,实在塞不下了!再堆…怕是要塌!”
塞不下,运不走,卖不掉。新帝一道“改官兑”的敕令,如同铁闸落下,死死卡住了南北货流的咽喉。棉布,成了最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恒通的心口,也压在了无数依靠恒通收棉、运棉、织布为生的佃农、力夫、织工心上。
这沉郁的绝望,如同浇在干柴上的油。
“还我工钱!”
“恒通不能倒!倒了我们吃什么!”
“张东家!出来说句话啊!”
棉仓高大的院墙外,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那声音里混杂着愤怒、恐惧和走投无路的疯狂!黑压压的人群,有穿着破袄的棉农,有赤着胳膊的搬运力夫,有脸色蜡黄的织妇,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棉仓紧闭的大门!粗大的门闩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石块、泥块雨点般砸在门板和围墙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混乱的人群前列,几个眼神闪烁、身形精悍的汉子格外扎眼。他们混在愤怒的农人中间,声嘶力竭地煽动着:
“张家大宅雕梁画栋!库房里棉花堆成山!就是不肯给咱们活路!”
“听说那新东家,把银子都拿去弄什么妖火了!不管咱们死活!”
“冲进去!拿回咱们的血汗钱!”
“对!冲进去!抢棉花抵债!”
这几人,赫然是当年被张恒流放垦荒的二叔张仲礼豢养的恶仆!新帝登基大赦的东风,竟让这些阴魂悄然潜回,此刻如同毒蛇般,精准地咬向了恒通最脆弱的伤口!
棉仓内,管事和护卫们脸色煞白,死死顶住大门,看着门缝外晃动的人影和飞溅的泥块,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咆哮,人人手心冒汗。压抑的空气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被这汹涌的民怨彻底撕裂!
…………
与此同时,城西边缘那座临时改建、戒备森严的火柴工坊,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浓烈刺鼻的硫磺和磷粉混合气味,如同实质般沉淀在空气里,即使戴着多层浸药布巾,也挡不住那股首冲脑门的腥甜铁锈味。
夜班。灯火昏暗。巨大的排风扇在角落发出沉闷的嘶鸣,也无法完全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烟雾。匠人们动作机械而谨慎,如同行走在刀尖上。领班王栓,一个面相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正小心翼翼地用骨勺将灰白色的磷粉舀入融蜡罐中。他的动作格外慢,眼神却不时瞟向工坊角落那扇平时紧锁、存放磷粉和硫磺原料的小库房门。他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几个时辰前,一个神秘人塞给他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还有一句冰冷的承诺:“事成之后,甘记工坊有你一个管事的位置,外加纹银百两!只要…弄到那‘骨火粉’最准的配比和提纯法子!”
百两纹银!管事之位!足以让他全家逃离这该死的、随时可能被毒雾吞噬的火坑!王栓的心脏在厚布巾下狂跳。他知道这是叛主,是死罪!但他更清楚,在这工坊里待久了,咳嗽越来越厉害,喉咙里总像卡着刀片…清虚子那小道士说是什么“磷毒”,无药可解!他不想死!他家里还有病弱的老娘和嗷嗷待哺的娃!
机会就在今晚。当值的护卫头领,正是他当年在赌坊认识的酒肉朋友。几壶烈酒,几两碎银,换来了一炷香的“疏忽”。
王栓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气味让他一阵眩晕。他强自镇定,趁着巡视匠人低头操作的间隙,如同鬼魅般溜到小库房门口。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正挂在他腰间——这是他作为领班唯一的“特权”。他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轻微的机括声,在王栓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猛地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掩上。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气窗透进惨淡的月光。一排排密封的陶罐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上面贴着“骨火粉”、“硫磺精”、“白蜡”的标签。空气里的磷粉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王栓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扑向标记着“骨火粉”的陶罐,哆哆嗦嗦地撕下罐口的封条,掀开盖子。灰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他掏出准备好的油纸和炭笔,借着微光,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罐身上的配料标签和几个潦草的工艺注记(这是清虚子偶尔写下的)。他又贪婪地看向旁边几罐颜色更深、似乎纯度更高的磷粉…
就在他伸手去搬动另一个罐子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
“哐当——!”
他怀中抱着的那罐刚打开的磷粉,猛地脱手砸在地上!厚重的陶罐瞬间西分五裂!
灰白色的磷粉如同喷发的火山灰,猛地腾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库房!浓密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白烟翻滚着,迅速充满了每一寸空间!
“不好!”王栓魂飞魄散!磷粉遇空气自燃!他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想扑灭,但一切都晚了!
一点火星,不知从何处迸现!
或许是陶罐碎片摩擦溅出的火花!
或许是磷粉自身氧化积聚的热量达到了临界点!
又或许…只是命运冷酷的嘲弄!
轰——!!!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爆炸!小库房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如同纸片般被狂暴的气浪撕裂、抛飞!刺目的白光混合着橘红色的火球,如同地狱的巨口,猛地从门洞中喷吐而出!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燃烧的磷粉、陶罐碎片和浓烈的毒烟,如同毁灭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半个工坊!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骤然响起!几个离库房最近的匠人首当其冲,瞬间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被飞溅的燃烧碎片击中!磷火沾身即燃,发出滋滋的烤肉声和皮肉焦糊的恶臭!火光映照下,能看到他们在地上翻滚哀嚎,瞬间变成了人形的火炬!更远处,更多的匠人被灼热的气浪和剧毒的磷烟扑倒,剧烈地咳嗽、呕吐、窒息,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和眼睛!
整个火柴工坊,瞬间化为人间炼狱!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哀嚎遍野!
…………
恒通总号,烛火通明。张恒正对着摊开的运河漕运新规文书,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试图从字缝里找出最后一丝斡旋的缝隙。棉仓方向的喧嚣和火柴工坊那一声沉闷的爆炸几乎同时传来!
“东家!不好了!棉仓…棉仓快被佃农冲开了!”一个护卫连滚爬爬冲进来,满脸是汗。
话音未落,又一个管事面无人色地撞进来,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焦糊味:“东家!火柴工坊!炸了!库房…王栓偷料…炸了!死了三个!伤了十几个!”
张恒猛地站起身!书案被带得一阵摇晃!三重危机!如同三条毒蟒,同时噬咬而来!新政绞杀,旧怨反扑,工坊炸毁!每一条都足以致命!
就在这时,总号大门外传来一阵不急不缓、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韵律的马蹄声。蹄铁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哒、哒”声,如同丧钟。
门房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东…东家!宫里…宫里来人了!”
张恒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大步走向门外。
总号门前,一匹神骏的纯黑高头大马静静伫立。马上端坐一人,身着内廷太监特有的藏青色暗纹曳撒,面白无须,眉眼低垂,看不出年纪,唯有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沉默、眼神锐利如鹰的带刀护卫。这太监手中,并无圣旨,只有一卷杏黄色的锦绫。
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落在张恒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远处棉仓的喧嚣和工坊隐约的哀嚎:
“张东家,天恩浩荡。宣德新朝,万象更新。陛下闻尔工坊新制‘燧光火寸’,便捷利民,龙心甚悦。特旨,征为内廷贡礼,以彰新朝气象。”
太监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慢条斯理地展开那卷杏黄锦绫,露出上面一行墨字:
“着恒通工坊,即日起,贡奉‘燧光火寸’十万盒。限价,市价三成。限时,一月为期。钦此。”
市价三成?!
张恒的瞳孔骤然收缩!火柴工坊刚刚炸毁!磷粉提纯、三重蜡封、人工…成本本就高昂!市价三成,连原料钱都不够!这哪里是恩赏?这是明抢!是皇权赤裸裸的掠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监似乎很满意张恒瞬间铁青的脸色,慢悠悠地卷起锦绫,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张东家,皇恩浩荡,莫要辜负。一月之期,十万贡礼。若缺一盒…便是欺君。”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远处棉仓方向隐约的骚动和火柴工坊升腾的黑烟,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这新朝的气象,可就不好看了。杂家,在行辕,静候佳音。”
说完,太监一勒缰绳,黑马调转方向,带着两名护卫,踏着不疾不徐的蹄音,消失在长街尽头,留下冰冷的杏黄锦绫卷轴,如同烙铁般烫在张恒手中。
张恒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远处棉仓的撞门声、佃农的怒吼声、火柴工坊的哭嚎声、还有那太监冰冷的“欺君”二字,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转身,没有回总号,没有去棉仓,而是大步流星,朝着黑烟最浓、火光未熄的火柴工坊废墟走去!
残垣断壁,一片狼藉。焦黑的木梁扭曲着刺向阴沉的天空,未燃尽的余烬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和浓烈的磷臭味。烧得变形的工具散落一地,水龙车喷淋留下的污水混合着灰烬和暗红的血迹,在地面上肆意横流。几个幸存的匠人如同失了魂,呆呆地坐在废墟边,脸上满是黑灰和泪痕。仵作正在用草席包裹三具焦黑蜷缩、己不形的尸体。
张恒踩着瓦砾和污水,一步步走入这片刚刚吞噬了三条性命的地狱。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匠人,扫过焦黑的尸骸,最终落在废墟深处一块被炸飞出来的、边缘扭曲焦黑的木板上——那是火柴包装盒的残片。
他俯身,用未受伤的左手,从污水中捡起那半截焦黑的木盒。盒面被熏得乌黑,一角还沾着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暗红色的血迹。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抹过那血迹,指尖传来粘腻冰冷的触感。
远处,隐隐传来新帝登基庆典的礼乐声,缥缈而喜庆。近处,是棉仓方向绝望的撞击声,是工坊废墟里压抑的哭泣声。
张恒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半截染血的焦黑火柴盒。冰冷的血污粘在指尖。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无尽的嘲讽与苍凉,如同淬火的刀锋划破寒夜:
“呵…好个新朝开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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