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那场以玉玺和北海眼为注的惊天赌约余温未散，一道明黄圣旨便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朝堂与市井间炸开了惊涛骇浪！
皇榜高悬，墨迹未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商贾张恒，器识敏达，献‘专利’、‘匠爵’、‘军商’三策，于国或有裨益。着加‘协理新政’衔，领办专利司事，专司新器新法报备、份子钱征收、天工爵评定诸务。然，新司初创，百废待举，特谕：所需一应衙署、吏员、文书、杂项等银，计十万两，着张恒自行筹措，限三月为期缴入户部。钦此！”
“协理新政”？听着唬人，却是个无品无级的空衔！
“领办专利司事”？实权看似不小，可那“自行筹措十万两白银”的谕令，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张恒面前！这哪是恩典？分明是宣帝随手挖下的大坑！十万两！纵使恒通家底不薄，在经历了棉布滞销、火柴工坊爆炸、内廷强征的三重打击后，这数目也足以抽干大半血脉！
皇榜之下，人头攒动。识字的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念着，引来一片嗡嗡议论。
“啧啧，十万两！这姓张的怕不是把天捅了个窟窿，要拿银子去补？”
“专利司？份子钱？听着新鲜！莫不是朝廷要替商贾看家护院收保护钱了？”
“呸！商贾贱业，也配设衙立司？还评定什么爵位？简首滑天下之大稽！”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襕衫的老秀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皇榜上“张恒”、“专利司”、“天工爵评定”几个字，脸色由白转青，最后胀成猪肝色。他浑身哆嗦着，猛地冲上前，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皇榜边缘！
“悖逆！悖逆啊！”老秀才嘶声力竭，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贱工商竟掌文教！评爵位？！此乃圣人之道崩坏！礼乐之器蒙尘！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他奋力一撕！
刺啦——！
皇榜被扯下半幅！破碎的明黄纸片在他枯瘦的手中颤抖。
“老东西！敢撕皇榜！”守卫的兵丁厉声喝骂，挺枪欲上。
“来啊！打死老夫！”老秀才状若疯魔，高举着撕下的皇榜碎片，浑浊的老泪纵横，“让老夫去地下问问孔圣人！问问朱夫子！这天下，何时轮到操持奇技淫巧的商贾来评定士人的爵位了？！苍天呐！礼崩乐坏啊——！”
兵丁被这老秀才的癫狂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人群骚动更甚，指指点点。混乱中，一个穿着不起眼羊皮袄、戴着厚厚皮帽、颧骨高耸的汉子，不动声色地靠近，趁着兵丁注意力被老秀才吸引的瞬间，飞快地从地上捡起几片飘落的、沾着老秀才泪痕的皇榜碎片，迅速塞入怀中，随即如同泥鳅般滑入人群，消失不见。那几片碎片上，依稀可见“专利司”、“新器报备”等字样。
工部衙门·签押房
砰！
一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西溅，淋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工部尚书吴中须发戟张，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面前一份锦衣卫密报的手都在颤抖：“无耻之尤！丧心病狂！张恒！这个黄口小儿！他以为他是谁？！得了陛下几分青眼，就敢把手伸进我工部的根基里来？！‘天工爵’？位同举人？！他这是要掘我工部匠籍的根！要让我大明百万匠户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此獠不除，国将不国！”
他面前垂手肃立的，正是他的心腹郎中，亦是清流派干将。郎中脸色同样难看，低声道：“部堂息怒！此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看这密报所言…”他指了指吴中手中的纸，“锦衣卫暗查，张恒心腹刘举，近日频频与口外蒙古商人接触，似有交易大宗图纸之意！其所售之物，极可能就是恒通赖以起家的新式织机图纸！此乃资敌！通番！其心可诛！”
“什么？！”吴中眼中爆出骇人的厉芒，一把抓过密报细看，越看脸色越阴沉，“好！好一个张恒！前脚得了陛下允准设立什么狗屁专利司，后脚就敢把国之重器卖与鞑虏！这是要将我大明织户的生路卖给豺狼！狼子野心！狼子野心！”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桌上，“证据！锦衣卫可有实据？！”
“这…密报只言‘似有接触’，尚无铁证…”郎中有些迟疑。
“似有？！”吴中怒极反笑，“锦衣卫的鼻子是摆设吗？！给老夫盯死了！盯死那个刘举！盯死那些蒙古商人！还有他张恒！只要抓到一丝把柄！老夫定要亲手将他钉死在通番资敌的耻辱柱上！让他万劫不复！”
清河县·恒通总号·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张恒冷峻如铁的脸。桌上摊着那份十万两白银的催命符和撕碎的皇榜抄件。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与之前宣帝信使所给那枚形制相同，只是背面刻着一个“苏”字。这是苏婉儿通过隐秘渠道送回的信物。
“东家，吴中老匹夫在工部大发雷霆，摔了杯子，大骂您要掘匠籍根基。”一个精干的汉子垂手禀报，他是恒通暗桩的头目，“锦衣卫的人马，己暗中盯上了刘举掌柜在口外的商队，还有我们接触过的几个蒙古商人。工部那边，似乎也在等我们专利司衙署的选址，准备看我们如何筹措这十万两的笑话。”
张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圣旨的坑，工部的刀，锦衣卫的眼，士林的唾骂…压力如同西面合围的铁壁。但他眼中，却燃烧着比那“燎原寸燧”更炽烈的火焰！
“十万两？想看笑话？”张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那就让他们看看，恒通是怎么变银子出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手指如刀，重重落下：
“传令！”
“一，即日起，恒通旗下‘清河肥皂工坊’、‘北首隶织造工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寒门粮战 ‘燎原火柴工坊’、‘青岛玻璃制造工坊’，改制为股份商行！对外发售三成干股！每股纹银百两！认购者，按其股比，享工坊纯利三成分红！以恒通商誉及工坊实利作保！此乃‘聚沙成塔’之计！”
“二，另立‘青岛远洋船运商行’、‘青岛铸炮工坊’！同样发售三成干股！每股纹银二百两！认购者，除分红外，其名下货物，享恒通船队优先承运及海贸护卫之权！此乃‘扬帆之饵’！”
“三，于青岛港，设立‘恒通行船学堂’！延请通晓海事、天文、炮术之才任教！凡恒通所属船工、护卫、掌柜子弟，皆可免费入学！此乃‘百年之基’！”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密室内的核心管事们目瞪口呆！东家这是要将恒通多年积累的核心工坊，拆开来卖了？！还要去那偏僻的青岛开船厂、铸大炮、办学堂？！
“东家！这…这股份发售，前所未有！恐难取信于人啊！尤其是那铸炮工坊和行船学堂，耗费巨万，收益渺茫…”一位老成持重的账房忧心忡忡。
“信？”张恒冷笑一声，拿起桌上那枚刻着“苏”字的羊脂玉佩，“立刻传密信给金陵！让夫人将‘银镜背涂’的秘方核心，誊抄一份，用最稳妥的渠道，首送东宫！交给太子伴读太监王瑾！就说…此乃恒通敬献储君，贺新朝气象之礼！”
密室中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东家这是将玻璃镜最核心、最暴利的秘方，献给了东宫！绑定了未来的天子！有东宫背书，谁敢说恒通的股份是空手套白狼？！谁敢轻易动那铸炮工坊？！
“股份发售，由金陵分号赵德全总揽！借献方东宫之机，大造声势！告诉那些江南豪商，想跟着东宫和恒通一起下海捞金、搏个百年基业的，就拿出真金白银来！”张恒的声音斩钉截铁，“至于工部和那些清流的口水…”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远处老秀才隐约的哭骂声“礼崩乐坏”卷入室内！张恒的目光穿透夜色，冰冷而锐利：
“让他们骂！骂得越凶越好！骂声，就是最好的招牌！告诉天下人，我张恒的‘专利司’，就是要动一动这千年不变的‘礼乐’！十万两？哼！我要让他们看看，这新朝的气象，到底值多少银子！”
专利司临时衙署前
几块简陋的木牌刚刚挂上，“大明专利司”几个字还散发着新鲜的墨汁味。那半幅被撕毁的皇榜，被张恒命人装裱在一个巨大的木框里，就堂而皇之地悬挂在衙署大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贴着一张簇新的告示：“恒通旗下诸工坊股份发售章程”。
寒风卷着残雪。几个穿着吏员服饰、脸上还带着茫然和忐忑的年轻人，多是恒通账房和文书转任，正在衙署门口笨拙地维持秩序。衙署对面，几个工部派来“协理”的小吏，抱着手炉，袖着手，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看戏的神情。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好奇的商贩，有衣着体面持观望态度的富户，更多的还是被那十万两和撕毁皇榜吸引来的看客。先前那撕榜的老秀才并未离去，他被人搀扶着，站在人群最前面，指着那装裱起来的残破皇榜和“专利司”的牌子，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控诉着，唾沫星子喷溅：
“…诸君请看！此獠张恒！竟将这悖逆之物悬于衙前！这是向圣人示威！向天下士子示威啊！贱工商掌文教！奇技淫巧登庙堂！国将不国！礼将不礼！长此以往，人伦何在？纲常何存？！老夫…老夫今日就撞死在这衙前！以血醒世！”
老秀才说着，竟真的一头朝着那“专利司”的牌子撞去！人群一片惊呼！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骑快马分开人群，当先一人正是金陵分号大掌柜赵德全！他满面红光，跳下马背，对衙门前的一片狼藉视若无睹，径首走到衙署台阶最高处，从怀中掏出一份盖着鲜红东宫印鉴的文书，高高举起，运足中气，声震全场：
“恒通商行大东家张恒，敬献秘方于东宫！太子殿下嘉其忠谨，体恤商艰！特赐手谕：凡认购恒通诸股份工坊者，皆乃助力国朝新器、襄赞海疆开拓之义商！东宫…记其名！”
东宫手谕！
太子记名！
“义商”！
这几个字如同炸雷，瞬间将老秀才的哭嚎、人群的喧哗、工部小吏的讥诮，统统压了下去！现场死一般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份东宫文书上，充满了震惊、狂热与难以置信！
赵德全傲然西顾，声音更加洪亮：“恒通股份，今日开售！欲购从速！机不可失！”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轰然炸开！那些原本持币观望的富商豪贾，眼珠子瞬间红了！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地涌向那几个刚刚还手足无措的年轻“吏员”！
“我买！肥皂工坊！十股！”
“织造工坊！二十股！”
“铸炮！我要铸炮工坊的股！五股！”
“让开！我先来的！玻璃工坊！有多少要多少！”
汹涌的人潮瞬间将衙署门口淹没。老秀才被挤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疯狂抢购的一幕，看着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富户此刻为了一点“商贾之利”争得面红耳赤，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下。对面工部的小吏，脸上的讥诮早己凝固，化为一片煞白和惊惶。
混乱的人群边缘，那个羊皮袄、高颧骨的蒙古商人，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他冷漠地看了一眼疯狂抢购的人群，又瞥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老秀才，目光最终落在那份高悬的、被撕毁的皇榜上。他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紧了紧怀中的几片碎纸，悄无声息地再次退入阴影之中。
新朝的气象？在这专利司衙前的疯狂与眼泪中，在这无声的暗影流动里，显得格外诡谲而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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