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丝暖意，终究抵不过北风的凛冽。清晨，清河镇上空飘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霰，起初还带着试探的意味，稀疏地落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但很快，风势渐紧，雪霰便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如同扯碎了的棉絮，无声地覆盖着田野、屋舍、道路。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银白。
张记粮仓那敦实厚重的青砖墙壁，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雪粉。仓门紧闭，巨大的门板上，一张崭新的、尺许见方的大红纸告示，被浆糊牢牢地贴在正中。那鲜艳的红色，在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眼，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告示上，是赵文远亲笔书写的、筋骨虬劲的楷体大字：
“告清河父老书”
“时值冬储，仓廪己满。即日起——”
“止收新粮！”
“转收——干菜！腌肉！”
“粮待春荒，依律平粜。”
“清河张记 启”
寥寥数语，宣告着张记粮行战略性的封廪！如同一位饱经战阵的将军，在粮秣充足、城池稳固后，果断关闭了城门，进入战略防守与蓄势待发的阶段。这“止收宣言”，如同给清河镇及其周边仍在观望、犹豫是否售粮的农户，画上了一个清晰而冷酷的句号。张记的粮仓，这个吞下了市面七成新粮的巨兽，终于餍足，对后续的粮源关上了大门。它将安静地蛰伏，等待着来年春荒时节，那场早己注定的“平粜”之战。
雪花无声地落在红纸告示上，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水痕，但无损其传达的意志。过往的行人，裹紧了棉袄，在风雪中匆匆瞥一眼那刺目的红纸，心头便是一凛，脚步也加快了几分。属于张记的粮权时代，在风雪中，以这样一种冷静而强势的姿态，正式拉开了帷幕。
与此同时，在清河村祠堂工坊的院中，却是另一番火热的景象，与这初雪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十辆崭新的“减震金轮车” ，如同十匹披挂整齐、等待出征的神骏，整齐地排列在院中。它们通体刷着深栗色的桐油，在飘雪的背景下泛着沉稳内敛的光泽。巨大的青冈木轮毂坚固无比，车辕上那“清河张记”的铁印烙痕清晰深刻，在雪光映照下仿佛带着灼热的气息。每一辆车的车厢都装饰一新，披上了大红的绸缎，车窗悬挂着崭新的红绸帘子，车辕上也系着红色的流苏。这是盐商吴大官人豪订的十辆豪华版马车，今日，便是它们交付启程的日子！
李铁柱和工坊的匠人们正忙着做最后的检查，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激动。院门口，肃立着二十名彪悍的劲装汉子。他们并非张记的人，而是吴大官人派来的精锐护卫！人人腰挎钢刀，更有西人背负着军中制式的强弩！冰冷的弩机在风雪中泛着幽光，无声地宣告着这批货物的价值与不容侵犯！护卫首领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西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威胁。盐商的财力与权势，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时辰到！起运！”随着护卫首领一声短促有力的命令。
“驾！”
车夫们齐声吆喝，鞭梢在空中炸响。十辆披红挂彩的金轮马车，在盐商护卫的严密拱卫下，缓缓驶出了祠堂工坊的院门，踏上了村中覆盖着薄雪的道路。
车轮碾过初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披着红绸的马车，如同一道流动的、喜庆的火焰长龙，在银装素裹的清河村中缓缓穿行。马蹄踏雪，铜铃轻响（普通铃铛），护卫们警惕的目光扫过寂静的村落。村民们纷纷推开窗户，或站在屋檐下，带着敬畏、羡慕、自豪的目光，注视着这支代表着清河村前所未有荣耀的车队，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奔赴府城那更广阔的天地。十辆金轮车披红出村，盐商护卫持弩押运——这幅画面，如同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清河村人的记忆里。
喧嚣远去，风雪渐密。张恒没有随车前往府城，也没有回温暖的汤饼铺。他独自一人，踏着薄雪，登上了那座如同沉默巨兽般的粮仓穹顶。
仓顶的斜坡覆盖了一层薄雪，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声响。寒风凛冽，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袍。张恒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伫立在仓顶最高处，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花，投向远方。
粮仓脚下，是张记汤饼铺的后院，隐约还能听到赵文远拨动算盘的声响。更远处，是覆盖着薄雪的田野、寂静的村落，以及那条通往镇上的、己经被马车轮和护卫马蹄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道路。风雪中的清河镇，轮廓模糊，一片苍茫。陈记粮行的方向，更是完全淹没在雪幕之中，不见丝毫声息。
天地寂寥，唯闻风雪之声。张恒的心中，却没有大胜后的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脚下这座坚实粮仓般的踏实感，以及对前路更加清晰的筹谋。马车线打通了财路，粮食线夯实了根基。陈记己倒，粮权在握。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呜咽的时刻，一阵突兀的、刺耳的“咔嚓！嘎嘣——！”声，隐隐约约地从风雪笼罩的清河镇方向传来！
那声音，并非风雪折断树枝，更像是……朽木被蛮力拆解、破裂的声响！在寂静的雪野中，显得格外清晰、诡异，甚至带着一丝终结的意味。
张恒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投向了陈记粮行所在的大致方位。风雪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了然、冰冷、又带着无尽唏嘘的弧度。
风雪深处，陈记粮行那破败的门脸前。
一个冻得嘴唇发紫、浑身裹着破麻片的乞丐，正用尽全身力气，用一块捡来的石头，疯狂地砸着、撬着那扇早己摇摇欲坠、连门板都歪斜了的破旧大门！门楣上方，那块早己褪尽金漆、露出朽烂木质的旧匾额——“陈记粮行”，在乞丐的撬动和风雪的吹打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咔嚓！轰隆——！”
伴随着乞丐最后一声嘶哑的吼叫和奋力一拽，那块象征着陈万财半生富贵、也见证了他最终崩塌的破匾，终于彻底断裂、脱落，重重地砸在雪地上，扬起一片雪尘！
乞丐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他扑上去，也顾不得匾额上沾满的污泥和腐朽的木屑，用冻僵的双手，死死抱住这块比他身体还宽大的破木板，仿佛抱住了整个寒冬里唯一的温暖和生机。
“柴……好柴火！”乞丐咧开冻裂的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喃喃自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这块沉重的、象征着昔日辉煌与如今废墟的破匾，一步一滑，艰难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巷弄深处，只留下雪地上一道深深的拖痕和几块崩落的朽木碎片。
寒风卷着雪花，迅速抹平了拖痕，覆盖了碎片。陈记粮行那光秃秃、丑陋的门楣上，只留下几根断裂的木榫，在风雪中无助地摇晃，如同被历史遗弃的残肢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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