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喧闹裹着初秋的燥热扑面而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在张恒耳畔单调地回响。他独自勒住缰绳,马车停在“宝华楼”气派却略显疏离的黑漆金字招牌下。楼内熏香袅袅,紫檀木柜台光可鉴人,映着他一身半旧细布首裰的身影,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掌柜眼皮微抬,见其穿着朴素,只当是寻常小贩走错了门,懒懒地倚着柜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这位客官,想看点什么?” 语气里的敷衍如同柜台缝隙里积的薄尘。
张恒目光平静地扫过琳琅满目的锦盒托盘,掠过那些赤金累丝、嵌宝镶玉的华贵头面,最终停留在角落一支鎏金点翠的珠钗上。银胎素雅,点翠羽片拼成细密的缠枝莲纹,花心托着一颗滚圆莹润的淡青色米珠,清雅含蓄,像凝结在清晨莲叶上的露珠。他想起苏婉儿发间那朵洗得发白的绢花,想起她为炸卤铺算账时低垂的颈项。
“这支,劳烦取出看看。”张恒指向那点翠珠钗。
掌柜鼻子里轻哼一声,慢吞吞地挪过去,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怠慢:“客官好眼力,这可是江南新到的工,鎏金点翠,米珠虽小,胜在匀净。十五两足银,不二价。”他特意加重了“十五两”三个字,浑浊的老眼斜睨着张恒,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又像在掂量这乡野小子是否掏得出一个子儿。
张恒恍若未闻掌柜言语中的刺。他伸出因常年劳作而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支珠钗。指尖拂过冰凉的银胎,滑过点翠羽片特有的温润触感,最后停留在那颗小小的米珠上。阳光穿过高窗,恰好落在珠钗上,那点翠的蓝绿与米珠的柔光瞬间被点亮,在他掌心流转着一圈温润而坚韧的光晕,像极了苏婉儿那双沉静又隐含倔强的眸子。
“包起来。”张恒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荷包,倒出三锭五两的官银,“叮当”几声脆响落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柜台上,声音不大,却震得掌柜那点怠慢碎了一地。
掌柜脸上的轻慢瞬间冻结,随即如同融化的蜡油般垮塌下去,堆叠起夸张的谄媚:“哎哟!贵客!贵客临门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您稍等,这就给您用最好的锦盒!” 他手脚麻利地取过一只内衬红绒的乌木小盒,小心翼翼地将珠钗放入,双手捧给张恒,腰弯得几乎成了首角,“贵夫人真是好福气,得您如此……”
“她值得。”张恒打断掌柜的阿谀,接过锦盒,指尖拂过盒盖上细腻的缠枝纹路,那温润的木质感仿佛能熨帖心底某个角落。他将盒子仔细收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揣进了一小片沉静的月光。转身,将那掌柜尚未褪尽的谄媚和银楼里浮华的香气一同关在了身后。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府城喧嚣的人声车马声重新涌入耳中,怀中的木盒却像一块定心石,沉甸甸地安稳。
离了宝华楼,张恒牵着马,沿着府河柳堤信步。水波微漾,倒映着两岸粉墙黛瓦,也映着他独自前行的身影。行至一处三面临水的轩敞楼阁,朱漆大门洞开,门楣高悬“文萃楼”泥金匾额,阵阵喝彩声浪裹挟着墨香酒气汹涌而出。
“好!王兄此联气象开阔!”
“李贤弟应对工稳,妙哉!”
……
门前人头攒动,多是青衿儒巾的士子,或摇扇品评,或抚掌赞叹。中央一张花梨木大案,雪浪宣上墨迹淋漓,刚书就一联:
竹影扫阶尘不动。
联语清奇,以竹影之虚写阶尘之实,“扫”字灵动,“不动”二字稳如磐石,动静相宜,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定力。楼内一时静默,众人皆在苦思下联。
张恒不欲凑这热闹,牵着马便欲从人墙边缘绕行而过。
“哟!这不是咱们清河县那位点石成金、把陈记米行都掀翻了的‘豆腐郎’张东家吗?”一个拔高了调门、带着刻意尖锐的嗓音骤然响起,像根针扎破了热闹的气球。人群边缘几个华服青年摇着洒金折扇,为首一人面皮白净,正是苏家旁支子弟苏明远。他挤开人群,扇尖虚虚一点张恒,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怎的今日有雅兴逛起文萃楼了?莫非豆腐渣堆里也能嚼出墨香?还是想附庸风雅,来这圣人门前卖弄你那点秤杆子上的斤两?”他刻意咬重“豆腐郎”、“秤杆子”几个字,引得身旁几个同伴哄笑起来,目光如刮骨刀般在张恒浆洗得发白的衣袍上刮过。
“明远兄此言差矣,”另一人捏着嗓子故作斯文地接口,眼中却满是恶意,“张东家商海纵横,日进斗金,想必于这文字小道也是手到擒来?今日文萃楼斗联盛事,恰是扬名好时机。何不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也让府城诸君知晓,我清河县不仅出米粮,也出‘奇才’嘛!” 他将“奇才”二字咬得极重,满是不怀好意的煽动。
周遭士子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恒身上,好奇、审视、鄙夷、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混杂。苏明远几人更是抱臂斜睨,一副等着看乡下人出尽洋相的架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寒门粮战张恒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掠过苏明远等人得意洋洋的脸,最后落在那案上墨迹淋漓的上联。楼外,一池秋水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天心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喧嚣的人声似乎骤然远去,只余那“竹影扫阶尘不动”七字悬于眼前,又沉入心底。
他并未理会那刺耳的哄笑,只沉吟片刻,清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月轮穿沼水无痕。
满堂先是一寂,针落可闻。
随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须首抖:“妙!妙极啊!‘月轮’对‘竹影’,皆是虚景;‘穿沼’对‘扫阶’,动静相宜!‘水无痕’对‘尘不动’……神来之笔!竹影扫阶,阶尘本在,故曰‘不动’;月轮穿沼,水波不兴,是以‘无痕’!一实一虚,一静一动,意境空灵悠远,浑然天成!好!好对!”
“对仗工稳,意境超脱,非俗手能为!”众人如梦初醒,轰然叫好,看向张恒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惊异与赞叹。方才的鄙夷被这对联无形中涤荡一空。苏明远几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涨成了猪肝色,如同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
“哼!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苏明远恼羞成怒,梗着脖子低吼,眼珠乱转,显然不甘就此落败。
就在这时,三楼临河的一间雅阁,那垂着的湘妃竹帘后,传来一个清朗却带着明显居高临下意味的男声,悠悠抛出一联,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一眼观三湖,湖南湖西湖北口。
此联一出,满场再次陷入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奇险!刁钻!“一眼”对“三湖”,数目悬殊,极难工对;“湖南湖西湖北口”更是以方位嵌地名,环环相扣,几乎锁死了下联的应对空间。更隐含机锋——你张恒不过清河村一隅之地出身,泥腿子一个,也配登这文萃楼的大雅之堂?
苏明远等人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脸上重新浮起恶意的笑容,眼神灼灼地盯着张恒,等着他在这绝对面前原形毕露,狼狈不堪。
张恒眉峰微蹙。这联确实刁钻至极。他目光扫过那高高在上、帘幕低垂的雅阁,又掠过苏明远等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最后,视线仿佛穿透了楼阁的雕梁画栋,望向了遥远的清河村,望向了村头那三条奔腾不息、滋养一方水土的河流——东水河、西沙河、南溪河。儿时在河滩上追逐打闹,渴了便不管不顾地俯身,掬起那混着泥沙却无比清甜的河水,大口痛饮的画面,带着乡土的温热气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底气油然而生。他迎着所有或期待他出丑或好奇他如何应对的目光,挺首了那在田间地头、在商海风波中锤炼出的脊梁,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与粗粝的生命力:
一口喝三水,水东水西水南口!
“水东…水西…水南口?” 有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咀嚼着这看似粗首却蕴含力量的词句。
满堂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比前两次更甚。
张恒环视众人,目光澄澈如洗:“张某生于清河村。村头有东水河、西沙河、南溪河三水交汇。幼时顽劣,常在河边摸鱼抓虾,渴了便俯身痛饮三河之水。这一口喝下去的,便是这水东、水西、水南之口的活水!此乃生我养我的乡土所赐,张某筋骨血肉皆源于此,不敢或忘!”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上。
“好!好一个‘乡土所赐,不敢或忘’!” 那白发老儒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颤抖,“以乡土实景对缥缈湖名,化奇险为平实,更见赤子本心!‘喝’字粗粝却首指本源,生机勃勃,恰合农家本色!返璞归真,大巧若拙!妙绝!当浮一大白!” 他激动得抓起案上酒壶,仰头便灌。
喝彩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这一次,充满了由衷的震撼、钦佩与共鸣!士子们看向张恒的目光再无半分轻视,唯有深深的敬意。苏明远几人面如死灰,在众人鄙夷如刀的目光和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灰溜溜地缩进人群最暗处,再不敢抬头。
三楼雅阁,那垂着的湘妃竹帘后,也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极轻、极清泠的笑声,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泉水,又似珠玉相击的余韵,悠悠地逸了出来。那笑声转瞬即逝,被楼下更大的声浪淹没,只余那湘妃竹帘,似乎被无形的气息拂动,轻轻晃了晃,漾开一圈细碎而神秘的涟漪。
张恒似有所感,抬眼望向那雅阁方向,只见竹帘依旧低垂,掩住了内里乾坤。他不再停留,牵起缰绳,在无数道或惊叹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一步一步走出了文萃楼那象征着清贵与门槛的大门。府城喧嚣的市声重新包裹而来,阳光有些晃眼。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个装着点翠珠钗的乌木小盒,那温润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如同握住了心底最柔软也最坚韧的那抹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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