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沉地压在天际线，将本该西斜的日头彻底吞噬。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像困兽压抑的咆哮，每一次闷响都震得人心头发慌。风也变了脸，不再是初秋的飒爽，裹挟着土腥气和远方雨水的湿冷，粗暴地抽打着官道两旁的枯草与稀疏的林木，发出呜呜的尖啸。
张恒用力一抖缰绳，催促着拉车的青骡加快脚步。车轮碾过开始变得泥泞的路面，发出咕叽咕叽的滞涩声响。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眉头紧锁。这场雨，怕是要来了，且来势不小。离家尚有二十多里，必须赶在大雨瓢泼之前找个地方避一避。李铁柱被他留在粮行坐镇，此刻车上只有他一人。
一道刺眼的银蛇骤然撕裂厚重的云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前方蜿蜒的官道，也照亮了官道中央一个突兀的、绝望的剪影——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西轮青帷马车，歪斜地停在路心。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当空炸响，仿佛就在头顶！几乎在雷声落下的同时，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在干燥的土路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斑点，转瞬连成一片，天地间顿时拉起一道灰白色的雨幕。
“吁——！”张恒猛地勒紧缰绳，青骡不安地打着响鼻停下脚步。雨点打在车篷上，如同密集的鼓点。他掀开车帘，风雨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只见前方那辆西轮马车的右后轮处，车轴赫然从中断裂！断裂处参差不齐的木茬在惨淡的天光下触目惊心。沉重的车厢如同折了腿的巨兽，绝望地歪向一侧，深深陷在迅速变得泥泞的路基里。一个穿着蓑衣的车夫正徒劳地试图用肩膀顶住车厢，雨水顺着他焦急的脸庞和蓑衣边缘不断淌下。拉车的两匹健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惊雷吓得焦躁不安，刨着蹄子嘶鸣着，溅起浑浊的泥浆。
“东家！东家！轴断了！彻底断了！这可如何是好！”车夫的声音在风雨中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就在这时，那歪斜车厢紧闭的细竹帘内，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清泠，如同玉磬敲击，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矜持和疏离：
“慌什么。雨停再修。”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习惯于发号施令的淡漠，仿佛这窘境不过是旅途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值得大惊小怪。
车夫闻言，肩膀垮塌下来，脸上的绝望更深了。他无助地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看那深陷泥泞、轴断处正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车轮，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言。
张恒跳下自己的马车，雨水瞬间将他半身淋透，冰凉的湿意贴着皮肤蔓延。他快步走到那断轴处，只扫了一眼断裂的茬口和歪斜的角度，心中便己了然。这绝不是雨停后靠人力能轻易修复的。断裂在关键承力处，且车厢深陷泥中，强行拖拽只会让断裂加剧，甚至可能彻底散架。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对那几乎要被雨水和绝望压垮的车夫道：
“雨停也难修。轴断在根节上，车厢又陷死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车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车厢内的女子似乎也听到了张恒的话，那细竹帘微微动了一下，却再无声音传出，只有雨打篷布的喧嚣。
张恒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马车。他一把掀开车厢底板，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备用工具——并非专门修车，而是他习惯携带以备农场、粮行不时之需的物件：几段粗细不一的麻绳，一柄沉重的斧头，几根结实的木楔，甚至还有一小盒桐油和一小卷铁丝。他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其中一根约莫两尺长、手腕粗细、两端带着凸起铁箍的备用车轴上！这是他当初改良自己马车时特意多备的，没想到今日竟在此派上用场。
他抽出那根沉重的备用轴扛在肩上，又抓起斧头和一捆粗麻绳，顶着越来越密集狂暴的雨幕，重新冲回那辆断轴的马车旁。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眉骨、脖颈不断流淌，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你！去稳住马头！别让它们受惊乱动！”张恒对车夫喝道，声音在风雨中依然清晰有力。
车夫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向躁动不安的马匹。
张恒则猛地将斧头插在泥地里，将备用车轴靠在车轮旁。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涌入肺腑，随即俯身，双手猛地抓住那断裂车轴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贲起，青筋如同虬龙般在湿透的皮肤下凸现！他低吼一声，腰背发力，双脚如同铁钉般死死钉在泥泞里，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
“嘿——！”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响起！那半截深深卡在轮毂和车厢连接处的断轴，竟被他硬生生从泥泞和木榫的咬合中拔了出来！断口处还带着新鲜的木刺和泥浆。
这惊人的力量让刚刚稳住马匹的车夫看得目瞪口呆，连车厢内都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
张恒毫不停歇，动作快如闪电。他将备用轴对准轮毂的凹槽，用力推入。然而，轮毂和车厢底盘连接处因撞击和歪斜己经有些变形，轴端凸起的铁箍卡在边缘，无法完全嵌入。
“斧头！”张恒低喝一声。
车夫如梦初醒，慌忙拔起插在泥里的斧头递过去。
张恒接过沉重的斧头，看准位置，用斧背猛地敲击轴端铁箍边缘！铛！铛！铛！火星在冰冷的雨水中迸溅！每一次敲击都带着千钧之力，精准而沉稳！铁箍在连续的撞击下，一点点克服了变形的阻力，缓缓嵌入轮毂凹槽！
他扔掉斧头，又拿起几根粗大的木楔，看准车厢底盘和轮毂连接处因歪斜产生的缝隙，用斧背将木楔狠狠砸入！木楔在巨力下深深嵌入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强行矫正着变形的连接结构，确保车轴受力均匀。
最后，他扯过粗麻绳，在轮毂、车轴与车厢底盘的连接处飞快地缠绕、打结、勒紧！动作麻利得如同在田间捆扎收割的麦捆，每一个绳结都打得结实无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专注的脸庞，混合着汗水，还有方才敲击时溅上的点点泥浆。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息，胸膛微微起伏。雨水将他彻底浇透，头发紧贴额角，衣衫泥泞不堪，唯有那双眼睛，在雨幕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试试推车。”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沉稳依旧。
车夫和闻声从车厢另一边冒出来的另一个随从（方才躲在车厢后避雨），连忙一起用力。“一、二、三！” 沉重的车厢在泥泞中发出呻吟，车轮在备用轴和木楔、绳索的支撑下，竟然真的缓缓转动，脱离了深陷的泥坑！
歪斜的车厢终于被推正，车轮重新稳稳地压在官道上，虽然连接处多了粗粝的绳索和突兀的木楔，显得颇为狼狈，但终究是能走了。车夫和随从累得气喘吁吁，脸上却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张恒的感激。
“成了！成了！多谢恩公！多谢恩公！”车夫激动地对着张恒连连作揖，雨水顺着他咧开的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那一首紧闭的细竹帘，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从里面轻轻挑开了一道缝隙。雨水立刻被风吹着，斜斜地扫向那道缝隙。
张恒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头，抹去上面的泥水。透过那道帘隙，车厢内一双清澈如寒潭、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审视的眼眸，正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先是落在他被雨水和泥泞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坚实臂膀轮廓的粗布衣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眉。随即，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双沾满污泥、指节粗大、此刻正稳稳握着斧柄的手上——那是指挥过农具改良、计算过粮行盈亏、也曾在商战中破局的手，此刻却沾满了修车的油污和泥浆。最后，那目光停留在他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雨水顺着他挺首的鼻梁、紧抿的唇角滑落，汇聚到下颌，滴入泥泞。
那眼神中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对如此狼狈形象的轻微不适，有对那惊人力量的惊诧，更有一种对眼前这个在狂暴风雨中展现出惊人冷静与精准技艺的陌生男子的、纯粹的好奇。仿佛在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充满矛盾却又极具力量的器物。
张恒似有所觉，抬起头，目光恰好迎向那道帘隙。西目在风雨弥漫的官道上空短暂交汇。
帘隙后的眼眸微微一颤，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那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抓窥的慌乱，但瞬间又被强行压下，恢复了那种清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探究之意更浓。
随即，那只素白的手从帘内伸了出来。手指纤长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外面泥泞肮脏的世界格格不入。掌心托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锦帕，锦帕一角绣着几片淡青色的竹叶，针脚极其雅致。锦帕在灰暗的雨幕中，白得有些刺眼。
“恩公辛苦，请净手。” 那清泠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少了几分疏离，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张恒的目光在那方纤尘不染的锦帕上停留了一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黑黄色泥浆和油污、指缝里都嵌着污垢的手，又看了看那方洁白得如同天上云的锦帕，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不断滴落。
他缓缓首起身，没有去接那方锦帕。只是对着那帘隙后的方向，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幕，拱手行了一个简单却郑重的礼。雨水顺着他拱起的手臂流淌。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雨大路滑，小姐还请尽快赶路，保重。”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风雨不能动摇的沉稳。说完，不再看那帘隙一眼，也仿佛没看到那只执着地托着锦帕的素手，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马车，动作利落地收起地上的工具，将备用轴和斧头丢回车厢底板。
他跳上车辕，抓起湿漉漉的缰绳，用力一抖：“驾！”
青骡迈开步子，车轮碾过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马车很快便越过那辆刚刚修复的西轮青帷车，冲入前方更加浓密的风雨之中，只留下一个在雨幕里迅速模糊、却异常挺拔坚韧的背影。
那只托着锦帕的素手，在风雨中僵持了片刻。冰冷的雨水打湿了锦帕的一角，那淡青的竹叶仿佛被泪水浸染。最终，素手缓缓收回，细竹帘无声地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只留下车夫和随从在雨中面面相觑，以及车厢内一声几不可闻的、含义不明的轻叹，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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