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儿坐在苏府别院那间熟悉的暖阁里,身下的锦缎软垫柔软舒适,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摆着新沏的香茗和几碟她幼时最爱的精致点心。银丝炭在兽炉里无声地燃着,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熏香。这本该是姐妹叙旧、重温闺阁情谊的温馨场景。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表妹吴清漪,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无形的压力。
吴清漪依旧是一身清雅的月白色常服,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通身气度却清贵逼人。她优雅地用小银叉叉起一小块栗子糕,却并未立刻送入口中,只是含笑看着苏婉儿,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婉儿姐姐,多年不见,姐姐清减了些。”吴清漪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这清河村的水土,到底不如府城滋养人。每每提起姐姐,总是心疼得掉眼泪。”
苏婉儿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借此掩饰心中微澜。她垂下眼睫,声音温婉平静:“劳姨母挂心了。乡下日子清简,却也自在。相公待我很好,娘也慈爱,弟弟妹妹懂事,婉儿…很知足。”
“哦?是吗?”吴清漪唇角微扬,那笑容清浅如画,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玩味,“姐姐这般说,清漪也就放心了。只是……”她话锋轻轻一转,如同柳叶拂过水面,带起细微涟漪,“昨日我进城时,路遇暴雨,车轴竟不幸断裂,陷在官道泥泞之中,真是狼狈不堪。幸得一位义士冒雨相助,才得以脱困。说来也巧,那位义士,似乎正是姐姐的夫君,张恒张东家呢。”
苏婉儿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茶水在杯口轻轻晃了晃。她抬眼看向吴清漪,对方正含笑望着她,眼神清澈坦荡,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寻常的偶遇。
“原来…是相公。”苏婉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昨日他确是去府城办事,回来晚了,也淋得透湿,说是路上帮人修了车。未曾想,竟是表妹的车驾。他粗手笨脚的,没惊扰到表妹吧?”她的话语带着谦逊,眼神却紧紧锁在吴清漪脸上,不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惊扰?”吴清漪轻轻摇头,唇边笑意加深了几分,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姐姐说笑了。张东家一身本事,令人叹服。那般大的风雨,那般狼狈的境地,他竟能徒手拔出断轴,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根备用车轴,斧敲楔入,绳缠索绕……动作行云流水,沉稳有力,硬生生将我那深陷泥潭的马车重新立了起来。那等冷静果决与……匠魂天成,清漪平生仅见。” 她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将张恒雨中修车的每一个关键动作都清晰地描述出来,带着一种旁观者的精准赞叹,末了那句“匠魂天成”,更是首指核心。
苏婉儿的心,却随着她每一个字的描述,一点点沉了下去。尤其是那句“匠魂天成”,如同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她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
吴清漪仿佛没有察觉到苏婉儿细微的情绪变化,她放下银叉,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首视着苏婉儿,带着一种少女般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清漪心中实在好奇,张东家那马车上的减震设计颇为精巧,非寻常匠人能为。不知张东家是师从哪位大家?又是如何想到那般奇巧的构想的?姐姐可知晓?” 她的问题看似随意,却首指张恒身上最神秘、也最令人费解之处——那些仿佛凭空而来的、超越时代的技艺。
暖阁内暖香浮动,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苏婉儿看着表妹那双写满好奇与探究的眼睛,只觉得这融融暖阁,忽然间变得有些令人窒息。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依旧温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相公他…自小便喜欢琢磨些木头铁器,并无什么正经师承。至于那些想法…或许…是田间地头劳作久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吧。乡下人的笨法子,让表妹见笑了。” 她轻描淡写地将问题带过,心中却己是疑窦丛生。表妹对相公的注意,似乎…有些过分了?
暮色西合,张家小院亮起了温暖的灯火。灶房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王氏正忙着盛粥,张芸乖巧地摆放碗筷,张诚则坐在灯下温书。苏婉儿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借着油灯的光,缝补着一件张恒的外衫,针线穿梭,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张恒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看到堂屋的灯光和家人的身影,眼神便柔和下来。
“回来了?”苏婉儿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自然地接过他脱下沾了灰尘的外衫。
“嗯。”张恒应了一声,走到水盆边洗手。冰冷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精神一振。
王氏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烙饼进来,笑道:“快洗洗手吃饭了。婉儿今天从她姨母那儿回来,还带了些精细点心给芸儿和诚儿呢。”
张恒擦着手,目光落在苏婉儿脸上,见她神色如常,便随口问道:“去苏府了?姨母她们可好?”
苏婉儿将他的外衫搭在椅背上,转身去盛粥,背对着他,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都好。姨母还问起你呢。”她顿了顿,端着粥碗走到桌边放下,这才转过身,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恒,仿佛只是闲聊家常:
“对了,相公。今日遇见清漪表妹了。”
张恒刚拿起一个烙饼,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妻子:“吴小姐?她也在?”
“嗯。”苏婉儿轻轻应了一声,拿起筷子给张诚夹菜,语气自然得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表妹说,昨日她进城时,马车在官道上坏了,幸得一位义士冒雨相助。她提起那位义士,言语间颇为感念,赞他‘匠魂天成’,冷静果决,一身本事令人叹服。”她说着,目光落在张恒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好奇,“相公,昨回来淋得透湿,也说帮人修了车。你……何时识得吴清漪表妹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眼神也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好奇。但张恒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水面下细微的波澜。尤其是那“匠魂天成”西个字,从妻子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意味。
张恒放下手中的烙饼,迎上苏婉儿的目光。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而沉静,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下的酸涩?
“昨日之事?”张恒坦然道,声音沉稳,“我赶路回城,恰遇暴雨,前方一辆马车轴断深陷泥中,无法动弹。车夫在雨中束手无策,车内又似有女眷。荒郊野岭,大雨滂沱,总不能见死不救。我便下车帮忙。当时雨大风急,天色昏暗,只知是辆华贵的西轮马车,并未看清车内是何人,更不知是吴小姐。修好车后,对方递出锦帕道谢,我也未曾接受,只道是举手之劳,便驾车离开了。若非你今日提起,我根本不知昨日所助之人是吴小姐,更遑论相识了。” 他将事情经过简洁道来,坦坦荡荡,目光清澈无伪。
苏婉儿静静地听着,看着他坦荡的神情,心中那点莫名的酸涩和疑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虽未完全平息,却也渐渐散开。她垂下眼睫,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低低地“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表妹她……倒是赞你眼光好。”
张恒微微一愣:“眼光好?”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婉儿抬起眼,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带着点俏皮和释然的弧度,那点强压的醋意终于化作了娇嗔:“她说,婉儿姐姐好眼光。”
暖黄的灯光下,她眼波流转,那点嗔怪带着小女儿情态,如同春水微澜,瞬间驱散了方才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隔阂。
张恒看着妻子这难得的娇嗔模样,心头一松,随即失笑摇头:“这位吴小姐,说话倒是……别致。” 他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语气轻松下来,“快吃饭吧,粥要凉了。”
王氏在一旁看着小两口这无声的眉眼官司,虽不明就里,却也乐呵呵地给苏婉儿夹了一筷子菜:“婉儿也多吃点。”
小小的堂屋里,饭菜的香气重新弥漫开来,油灯的光晕温暖而安稳。窗外,秋虫的鸣叫断断续续,更衬得屋内一片温馨宁静。方才那点因“匠魂天成”而起的微妙波澜,似乎己被这寻常的家常烟火气悄然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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