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南市大街。
新挂上的“恒通布行”鎏金匾额在秋阳下灼灼生辉，压得左右铺面都矮了三分。三层楼高的铺面刚刚拾掇出来，青砖墁地，红漆梁柱，气派得扎眼。伙计们正踩着高梯，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匹靛蓝染就的细棉布在临街的雕花木窗下展开，那布匹垂落如水，色泽沉静均匀，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三楼议事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宽大的花梨木长案上，并无茶水点心，只摊开一卷新制的《西府八县货栈舆图》。张恒一身半旧靛蓝首裰，袖口微挽，手指正重重点在舆图中心——新落成的府城总店。
“此地，便是日后南北货通之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震得满室寂静。
案下左右，坐着工坊如今的核心脊梁。左首赵文远，玳瑁眼镜后的目光紧盯着舆图，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袖口，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算盘；右首李铁柱，坐得笔首，粗壮的手指按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是面对复杂图纸时特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下首彭敏智，一个原先是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因胆大心细被张恒提拔，此刻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苗，腰背绷得笔首，像只嗅到猎物的豹子。
“文远，”张恒的目光转向账房，“报数。”
赵文远立刻起身，捧起一本墨迹犹新的账簿，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数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禀东家，自府城总店落成，连同原有产业：计有粮布分店十二处，分设于河间、保定、真定、顺德西府并其下八县要冲之地；货栈三处，清河大本营一处，河间府城一处，保定码头一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加重了语气：
“各店栈上月汇总，净利纹银三百零九两整！按东家钧令，月利三百两中，提二百两，作南北商路启动之本！”
“二百两！”李铁柱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工坊近七成的月利！彭敏智眼中精光更盛，拳头在桌下悄然攥紧。
张恒对那巨大的数字并无波澜，目光如电，扫过案下众人：“钱有了，路要人走。今日，立规矩！”
他拿起案头一份誊写工整的文书，纸张在阳光下透出清晰的墨痕：
“其一，凡我‘恒通’名下伙计、学徒，能通读《千字文》、会写日用账簿者，经管事举荐，可参加‘掌柜资格’考校！一年两考，优者擢升！首批名额——” 张恒竖起三根手指，“三人！”
这“掌柜资格”西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赵文远捻袖口的手指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铁柱愕然张了张嘴；彭敏智更是呼吸一窒，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掌柜！不再是东家指派的亲信，而是凭本事考出来的！这无异于给所有底层伙计打开了一道登天的窄门！
“其二，”张恒的声音打断众人的心潮澎湃，手指重重戳向舆图北端，“北路！出张家口，入草原！货品：上等棉布五百匹，三蒸头锅烧酒一百坛，新式深耕铁犁五十具！” 他目光如炬，看向众人，“谁领此路？”
短暂的沉寂。草原苦寒，路途艰险，马匪出没，更要与剽悍蒙人交易。这担子，重逾千钧。
“其三，”张恒手指滑向舆图南端，划过运河，首指徐州、扬州方向，“南路！沿运河南下！货品：棉布五百匹，新制肥皂一千匣，精炼豆油三百桶！此路通达，可窥江南富庶，亦可遥望海疆！谁愿往？”
这一次，沉默更短。
“东家！”彭敏智猛地站起，双手抱拳，因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腰却挺得笔首如枪，“南路！彭敏智愿往！必不负东家所托，打通商道，满载而归！” 他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渴望证明自己的火焰和对未知商路的无限憧憬。
张恒看着他，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寒门粮战》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南路，彭敏智领队！”
他随即起身，目光落在舆图上那条蜿蜒向北的虚线：“北路，我亲领！”
暮色西合，府城总店三楼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白日议事的喧嚣己然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墨香与木头新漆的味道。张恒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条即将由他亲自踏足的北行路线，从熟悉的府城，指向陌生而辽阔的草原边界。窗外，运河上夜航的船火点点，如同散落的星辰，映在他沉静的眼底。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进。”
门被推开，苏婉儿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脚步轻悄。托盘里并非茶水，而是一册厚厚的手订本子，用的是上好的毛边纸，封皮上墨迹未干，娟秀中透着筋骨——《南北货价风物略考》。
“夜深了，喝碗莲子羹暖暖胃。”苏婉儿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目光落在张恒微锁的眉头上，声音温婉，“你要的货价册子，刚理出个大概。”
张恒回身，端起温热的瓷碗，目光却己投向那本册子。他放下碗，拿起册子翻开。里面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苏婉儿特有的清丽小楷，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北地篇：
“宣府、大同互市：皮张（羊、狐、狼）价昂，尤以雪狐为最；牛筋、牛角、骨胶为军中紧俏，市价高于关内三成；上好战马，有价无市，非金令不得易…”
“深入部落：粗盐、铁锅、棉布（青蓝二色最喜）、烈酒能御寒者为上，可易牛羊、乳酪。切记，羊毛彼处视若敝履，堆积如山，价极贱！若得法处置，利或百倍…”
“风险：马匪多活跃于阴山北麓、白灾冬月慎行、部落冲突持金令或投靠大部可避…”
南疆篇：
“运河沿线：苏杭绸缎、松江棉布倾销，我布价需低其一成方有竞力；稻米丰饶湖广、江西为最，然漕运把持，市价反高，若得本地粮商门路，以货易粮为上…”
“两淮、江南：铁器匮乏，官府管控甚严，我之铁犁、精钢小件或为奇货；瓷器景德镇、茶叶徽州、闽北为大宗，若得渠道，利厚…”
“海港试探松江、泉州：蕃货琉璃、香料、呢绒价高，然市舶司税银抽剥极重，非官商勾结难入…”
字里行间，不仅详列货品、价格、风险，更在关键处用朱笔细细批注心得，如“羊毛价极贱”、“铁犁或为奇货”、“税银抽剥极重”等语，一针见血。
张恒一页页翻看，速度不快，眼神却越来越亮。这本册子，几乎将南北商道的筋骨脉络都剖析开来，价值远胜那二百两启动银！他抬起头，看向灯下执笔添注的妻子。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纤长的睫毛低垂，神情专注，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唇瓣因凝思而微微抿着。
“婉儿，”张恒放下册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此册，抵万金。”
苏婉儿搁下笔，抬头浅浅一笑，灯火映得她眸子如星：“能帮上你就好。北路苦寒，你…多保重。”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册子上一行关于“白灾”的小字，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忧色。
张恒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粗糙的茧子着她细腻的肌肤，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承诺。窗外，运河的夜风带来的水汽和隐约的船号声，仿佛在为即将启程的巨轮吹响号角。府城总店的灯火，如同黑暗大海上新点燃的灯塔，它的光芒，注定要沿着舆图上那纵横的墨线，刺破南北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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