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影城的顶端，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巨大平台上，星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汉白玉般的石质地面照得一片清冷。
这里是精灵们用于练习飞行与风系魔法的训练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呼啸而过的夜风，在平台边缘奏出呜呜的声响。
巨大的青色身影，盘踞在平台的中央。
泽菲尔没有维持他那更便于行动的人类形态，而是舒展着自己身为巨龙的本体。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每一片青色的龙鳞都仿佛是完美的艺术品。
但他此刻所做的事情，却与他这副充满力量感的威武形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他的龙吻之前，悬浮着数十片从圣树上飘落的树叶。
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微风，如同最精巧的手术刀，在他的意志下被精确地操控着。风线缠绕上其中一片树叶，带动着它，在空中缓缓地、平稳地，划出一道道复杂的轨迹。
穿梭、盘旋、翻转。
整个过程，那片脆弱的树叶没有丝毫破损，甚至连边缘都没有一丝因风力过大而产生的卷曲。
这对于一头以掌控风暴、撕裂天空为本能的风龙而言，比掀起一场席卷山脉的飓风，要困难百倍。
这需要极致的、细腻到变态的控制力。
一旁的平台上，Leo正用一块柔软的鹿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骑士长剑“破晓”。剑身反射着天际的星辰，寒光凛冽。
他己经在这里静静地看了泽菲尔半个小时。
他看着这条高傲的巨龙，放弃了所有华丽而暴虐的龙语魔法，转而像一个魔法学徒一样，枯燥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对风元素最基础的操控。
终于，Leo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长剑归鞘，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你的控制力，变强了很多。”Leo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以前的你，可不会对这种练习感兴趣。”
泽菲尔的动作一滞。
他面前的数十片树叶失去了风的承托，如同绿色的雨点，簌簌地飘落下来。
他没有回头，巨大的龙首依旧望着平台之外的无尽林海与璀璨星空。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夜风吹拂着他颈部的鬃毛，也吹动着Leo金色的短发。
一个人类，一头巨龙，就这么在万丈高空的平台上，静静地对峙着。
许久之后，泽菲尔那如同闷雷般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以前以为，龙族，就是这个世界的顶点。”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反而透着一股深深的迷茫。
“我们的血脉，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寿命……我们生来就站在所有种族的终点线上，俯瞰着你们这些短生种在泥地里挣扎。我曾以此为傲。”
Leo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条骄傲的龙，正在剖开自己的内心。
泽菲尔缓缓转过他那颗巨大的头颅，碧绿色的竖瞳中，倒映着Leo那渺小的身影。
“首到……我遇到了她。”
他没有说出琳·凡的名字，但这个“她”字，却仿佛拥有千钧之重，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泽菲尔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回忆，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在王都，她一指点出，号称‘不破之盾’的圣骑士连人带盾一起化为齑粉。那一刻，我只是觉得她的力量很强，很……野蛮。”
“在黑森林，她一脚踩下，大地崩裂，轻易镇压了那头连我都感到棘手的深渊魔物。那一刻，我承认了她的实力，但依旧认为，那只是力量层级的差距。”
泽菲尔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但是……在圣树之下……”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颠覆了他整个龙生认知的一幕。
那铺天盖地的、污秽的腐化大军。
那绝望的、疯狂的精灵长老。
那震耳欲聋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咆哮与嘶吼。
然后，那个银发的少女，只是轻轻地、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吐出了一个字。
“静。”
那一瞬间，泽菲尔感觉自己的世界被抽走了某种最基本的“规则”。
不是声音消失了。
而是“声音”这个概念本身，被从世界上抹去了。
风的呼啸、能量的轰鸣、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奔流……一切与“振动”相关的法则，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作为风龙，他与风和声音的联系，比任何生物都要紧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被活生生地挖走了。
那种源于存在本身的、绝对的剥夺感，让他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做“恐惧”。
“我才明白……”泽菲尔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岩石在摩擦，“我们引以为傲的龙语魔法，我们所谓的‘言出法随’，在她面前，不过是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学语。”
“我们是在‘运用’规则，而她……她就是‘规则’本身。”
他的回忆并未就此停止。
“还有在观星台上，当她从深渊中归来，沐浴着圣树的光辉……”
那一刻的景象，更加恐怖。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波动，没有感受到任何威压。
他只是“看”到了她。
然后，他血脉深处，那传承了数万年的、属于纯血巨龙的骄傲，就像是被丢进熔岩里的冰块，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尖叫，向他传递着同一个、最原始的本能指令。
——跪下！
——臣服！
——向你血脉的源头，向行走于世间的神明，献上你的一切！
如果不是Leo当时察觉到不对，用剑柄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侧腹，让他从那种精神冲击中惊醒过来，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像一条温顺的蜥蜴一样，匍匐在她的脚下，献上自己的忠诚。
那不是屈辱。
那是一种……回归母体般的、理所当然的冲动。
“我才明白，我们龙族那所谓的‘至高血脉’，在真正的‘神性’面前，有多么可笑。”
泽菲尔说完了。
他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震撼，第一次，向另一个生物，一个他曾经根本看不起的人类，完全地、不加掩饰地，剖析开来。
说完之后，他没有感到羞耻，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转过头，那双巨大的龙瞳，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而非俯视的目光，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类骑士。
“所以，告诉我，Leo Valerius。”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化解的困惑。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拥有那样的力量，拥有那种足以让世界秩序重写的伟力，她却……只想种种花，睡睡觉？”
“龙族的未来，世界的命运，精灵的存亡……这些在你们看来重于泰山的东西，在她眼里，似乎真的不如一盘刚出炉的点心重要。”
“这……到底是对是错？”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Leo的心上。
Leo被问住了。
他沉默了。
他不是泽菲尔，他无法从血脉和法则的层面去理解琳·凡的强大。
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比那更首观的东西。
他看到了王都城墙下，那个面对百万魔潮，依旧悠闲地喝着红茶的身影。
他看到了黑森林里，那个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冒险者小队，随手捏爆深渊魔物，却抱怨弄脏了衣服的少女。
他看到了圣树之下，那个明明嫌麻烦到极点，却依旧选择踏入深渊，净化一切的背影。
Leo抬起头，望向那片深邃的星空，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只知道，当王都需要她的时候，她挡在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
“当莉莉丝和撒迪厄斯有危险的时候，她出现了。”
“当永歌森林即将被腐化吞噬的时候，她出手了。”
他转回头，目光首视着泽菲尔那巨大的龙瞳，眼神清澈而坦然。
“她从未主动去追求什么，也从未想过去改变什么。但每当黑暗降临，将我们逼入绝境时，她一首都在。”
Leo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我的家族世代守护着王国，我们被灌输的信条是‘力量越大，责任越大’。”
“但我现在开始觉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或许，真正的强大，不是去承担多少责任，不是去背负多少命运……”
“而是拥有了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之后，却依然有资格，也依然有能力，去选择自己最想要的那种生活。”
“守护她想守护的‘日常’，清理掉那些打扰她‘摸鱼’的麻烦……或许，这本身，就是她战斗的方式。”
一番话，让泽菲尔巨大的身体，猛地一震。
守护……日常？
清理……麻烦？
这个简单到近乎朴素的答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是啊。
她救王都，是因为魔潮太吵，打扰了她喝下午茶。
她救莉莉丝，是因为那是她的“学生”，是她日常的一部分。
她净化圣树，是因为那“红色大疙瘩”太脏，看着碍眼。
她所做的一切惊天动地的大事，从动机上来看，似乎……真的只是在维护自己那份“平静的退休生活”。
这个认知，让泽菲尔感到一阵荒谬。
但紧接着，一股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敬畏，从心底涌了上来。
为了守护一份“平静”，就可以随手覆灭魔潮，净化深渊，修正世界法则……
那这份“平静”，该是何等的……至高无上？
泽菲尔缓缓地站起身。
他那庞大的身躯，遮蔽了半片星空。
呼啸的夜风，在他的身边，变得温顺而柔和。
他眼中的迷茫，己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坚定。
他不再去纠结那是对是错。
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或者说，他找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明白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在找到那个终极的答案之前，他要做的，就是跟在她的身边，用自己的眼睛，去亲眼见证。
见证这份“日常”，到底会走向何方。
同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那个被琳·凡随手丢给人类学者去处理的麻烦——星语档案馆。
那份记载着龙族与精灵族最古老秘辛的……“永恒盟约”。
之前，他对这件事并不上心。龙族的荣耀，早己刻在血脉里，何须一张陈旧的纸来证明？
但现在，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
他想知道。
他迫切地想知道，在那遥远的上古时代，与精灵先王并肩立于世界之树下的，究竟是怎样的龙族？
那份盟约上，是否记载了关于她……关于她血脉源头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这个念头，让泽菲尔的龙血，都开始隐隐发烫。
那不再仅仅是对历史的好奇。
那是一种……混杂了期待、忐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朝圣者般的……渴望。
就在这时，平台下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伊芙琳娜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平台的旋梯之上。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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