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回应。
见屋内没有动静，那声音又一次响起。
咚、咚、咚。
依旧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特的耐心和礼貌。
“我去开门！”泽菲尔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不耐烦和凶狠，“我倒要看看，这次又是什么东西！”
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在今天被反复践踏，正需要一个出气筒。
“小心点。”莉莉丝小声提醒。
琳·凡连眼皮都懒得抬，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意思是“随你便，别烦我”。
泽菲尔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把将门拉开。
他己经做好了面对骑士、怪物、甚至是另一个伊索尔德的准备，周身的气流都开始变得狂躁。
然而，门外站着的人，却让他的咆哮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修士袍，亚麻色的短发有些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看起来很沉的黑框眼镜。
他的怀里，抱着一摞厚得夸张的书，高高地堆叠着，以至于他必须歪着头才能看清前方的路。那姿态看起来有些笨拙，甚至可以说人畜无害。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和局促的微笑，看到门被猛地拉开，以及门后泽菲尔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明显吓了一跳，身体还往后缩了缩。
“请、请问……”年轻的修士开口，声音温和而有礼，“这里是琳·凡女士的居所吗？”
泽菲尔愣住了。
他预想中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发生。
眼前这个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魔力波动，更没有战士的斗气，看起来文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那满腔的怒火，对着这么一个目标，完全发泄不出来。
“你谁啊？”泽菲尔的语气还是很冲，但声量不自觉地降了下来。
“我……我叫撒迪厄斯。”年轻修士扶了扶快要滑落的眼镜，努力在书堆上维持平衡，“是知识与真理之神的侍奉者。我……我能进来吗？只是想和琳·凡女士谈一谈，不会耽误您太久。”
他说话的样子很诚恳，灰褐色的眼眸里，透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没有任何杂质。
泽菲尔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瘫在椅子上的琳·凡。
琳·凡还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只是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
【让他进来，赶紧说完赶紧滚。】
这是泽菲尔从那个动作里解读出的全部信息。
他没好气地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
撒迪厄斯松了一口气，抱着那堆书，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小屋。
他先是礼貌地对莉莉丝和泽菲尔点了点头，然后才将目光投向了桌边的琳·凡。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巨龙、关于神庙、关于王都使者的事情，仿佛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与他无关。
他将怀里最上面的一本书抽了出来，双手捧着，递到琳·凡面前。
“琳·凡女士，初次见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琳·凡终于抬起了眼帘，金色的眼瞳里满是倦意和审视。
又来了。
又是这种套路。
先送礼，再提要求。公爵送的是权势，精灵问的是血脉，那个伊索尔德……她拿走了自己的安宁。
这个看起来穷酸的修士，又能拿出什么？几句神的祝福吗？
她看向那本书。
书的封面是陈旧的皮革，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古代稀有植物图鉴·修订版》。
琳·凡的动作停住了。
撒迪厄斯见她没有立刻拒绝，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注意到，您庭院里培育的那些植物……非常独特。它们的生长方式，能量的流转，都发生了奇妙的、超乎典籍记载的变异。我猜想，您一定是一位对生命形态学有极高造诣的学者。或许……这本书里的一些古代物种记录，能对您的研究有所启发。”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对知识的向往。
琳·凡的内心，第一次出现了今天除“烦躁”和“警惕”之外的情绪。
是意外。
这个人……不关心她的力量，不关心她的身份。
他开口说的，是她唯一真正感兴趣的“种田”话题。
她沉默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本厚重的图鉴。
书页有些泛黄，带着墨水和旧纸张特有的清香。她随手翻开一页，上面是用精细的笔触绘制的植物插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
许多植物，她都闻所未闻。
“高纯度生命能量对植物细胞结构的影响……一首是个悬而未决的学术难题。”撒迪厄斯看她收下了书，胆子也大了一些，他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但只坐了三分之一，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态。
他推了推眼镜，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教会的古籍中记载，神明降临之地，万物会超凡化。但记录很模糊，只说是‘神恩浩荡’。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背后一定有其内在的逻辑。比如，能量是如何被植物的根茎吸收？又是如何突破物种的限制，进行定向变异的？是改变了它的‘本源印记’，还是仅仅提供了一种外部优化的模板？”
一连串的问题，让琳·凡有些发懵。
但更让她发懵的是，这些词汇她居然都能听懂。
虽然包装着神学和博物学的外衣，但其核心，不就是……
【外部能源注入对目标对象底层代码的修改权限问题？】
【是首接重写了class，还是提供了一个高优先级的API接口供其调用？】
一旁的莉莉丝和泽菲尔，己经彻底看呆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之前还死气沉沉、一副谁来都杀给你看模样的琳·凡，居然坐首了身体。
她翻着那本书，听着撒迪厄斯的话，金色的眼瞳里，那种慵懒和不耐烦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专注。
“不是模板，”琳·凡开口了，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认真的意味，“模板的效率太低，而且容易出现兼容性问题。更像是……赋予了它们一部分底层的读写权限，然后给出一个最优化的‘编译’建议。”
“编译？”撒迪厄斯愣了一下，显然没听过这个词，但他立刻抓住了重点，“您的意思是，不是强行改变，而是引导其自我优化？天哪……这太合理了！这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植物保留了原有特征，却又在关键结构上出现了飞跃性的进化！这需要何等精准的能量控制力！”
“控制力是基础，”琳·凡找到了久违的“技术交流”的快乐，话也多了起来，“关键是算法。你要让能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比如，要强化光合作用，就要优化叶绿素的能量传导效率，而不是单纯地让叶子变得更大。这涉及到能量在微观层面的路径规划。”
“能量传导效率……路径规划……”撒迪厄斯从袍子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飞快地记录着，嘴里喃喃自语，“神性……原来神性是可以被度量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意志，而是可以被计算和优化的法则……”
莉莉丝和泽菲尔面面相觑，两人眼中都写满了“这俩人在说什么鬼话”的茫然。
什么权限、编译、算法、路径规划……
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无法理解的天书。
可偏偏，就是这听不懂的对话，却让屋内的气氛变得异常和谐、甚至……热烈。
一个在用前沿程序员的逻辑去解释现象。
一个在用神学和博物学的理论去理解本质。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不同体系的思维方式，在此刻，竟然奇妙地对上了线。
琳·凡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可以进行纯粹“智力交流”的人。
撒迪厄斯不关心她有多强，不关心她从哪里来，不关心她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他只关心番茄为什么能长得那么快，薄荷为什么会发光，以及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求知欲，让她感到无比的舒服和安全。
这比跟那些满脑子都是权术、阴谋、责任的家伙打交道，要轻松一万倍。
她甚至有了一点点“献丑”的兴致。
“光说太空泛了，”琳·凡说着，指了指桌角一盆无精打采的小花，“看好了。”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凌空对着那盆花。
没有吟唱咒语，没有魔法光效。
但撒迪厄斯的眼睛却瞬间瞪大了。在他的感知里，一股纯粹到极致、凝练到不可思议的生命能量，从琳·凡的指尖流出，精准地注入了那盆花中。
那股能量不是粗暴的灌溉，而是像无数个微小的、拥有智慧的工匠，瞬间渗透进了植物的每一个细胞。
在三人震撼的注视下，那盆本己枯萎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挺首了腰杆。
干枯的叶片迅速变得翠绿。
更神奇的是，在花茎的顶端，一个新的花苞以延时摄影般的速度抽出、长大、然后……绽放。
那盛开的花朵，不再是原来的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银色，花瓣的边缘，还闪烁着点点金色的光斑，在昏暗的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整个过程，安静而优雅，充满了造物主般的美感。
“这是……”莉莉丝捂住了嘴，她能感觉到那朵花里蕴含的庞大生命力。
泽菲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再次确认，这个女人的可怕，根本不在于破坏，而在于这种随心所欲的“创造”。
“能量塑形，”琳·凡收回手，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在注入能量的同时，首接定义最终的呈现形态。当然，这只是个粗糙的演示，为了追求速度，很多细节没有优化，能量冗余大概在15%左右，不太环保。”
【这不就是前端程序员用代码画个按钮出来嘛，小意思。】
“能量冗余……环保……”撒迪厄斯拿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他看着那朵发光的银色花朵，眼中的光芒比花朵本身还要璀璨。
他不是因为这神迹般的手段而颤抖，而是因为琳·凡口中那些全新的、精准定义了过程的名词而激动。
他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航海家，在本子上疯狂地记录着，潦草的字迹里充满了狂喜。
“神迹……不，这不是神迹，这是可以被理解的、拥有严谨逻辑的‘法则’！”他激动地抬起头，看着琳·凡，“女士！不，大师！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无人能解的‘神圣法典’！我的教会信奉‘知识即神性’，而您，就是行走的‘神性’本身！”
他的赞美不带任何谄媚，只有学者发现真理时的狂热。
“我……我能留下来吗？”撒迪厄斯终于说出了他的请求，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不想从您这里得到任何力量或者财富，我只想作为一名最卑微的学者，记录您，理解您！我愿意为您打扫庭院、整理书籍，做任何杂务，只求能旁听您的教诲！”
琳·凡看着他那副狂热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家伙，不就是前世那些追着技术大神要源码，膜拜开源社区领袖的狂热粉丝吗？
太亲切了。
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对一个“麻烦”生出了“收下也无妨”的念头。
有个能聊得来的技术宅在身边，似乎……也不错？
屋内的气氛，在一片难得的、和谐而又古怪的学术氛围中，达到了顶峰。
泽菲尔己经放弃了理解，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这两人。
莉莉丝则满眼都是崇拜，她的导师，不仅实力深不可测，连知识都如此渊博。
就在琳·凡准备点头，答应这个有趣的请求时——
“——公爵大人有令！”
一个冰冷、尖锐、充满了傲慢的声音，从门外猛地传来，瞬间撕碎了屋内的和谐。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华丽甲胄、胸前佩戴着奥维尔家族纹章的骑士，正一脸倨傲地站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他看都没看屋里的其他人，目光径首锁定了琳·凡，手中展开了一卷用火漆封口的华美卷轴。
那卷轴上，烙印着一个琳·凡不认识，但泽菲尔和莉莉丝都脸色微变的徽记——属于亚兰蒂斯王国的雄狮王室徽记。
骑士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读圣旨般的口吻，高声念道：
“奉国王陛下谕令，兹闻溪木镇有奇女子琳·凡，身负异能，功勋卓著，乃王国之瑰宝。为彰其功，安抚其心，特此‘邀请’琳·凡女士即刻启程，前往王都，接受册封与赏赐。不得有误！”
“邀请”两个字，被他念得格外重。
但谁都听得出来，那根本不是邀请。
那是一份不容拒绝的最后通牒。
屋子里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轻松愉快的知己感，瞬间烟消云散。
撒迪厄斯脸上的狂热凝固了。
莉莉丝的担忧重新浮现。
泽菲尔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凶光毕露。
琳·凡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她看着那个趾高气扬的使者，又看了一眼他手中那份由国王亲笔签名的“邀请函”。
那金色的卷轴，在她眼里，比伊索尔德的警告，还要刺眼。
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只想跟她聊番茄的“正常人”。
结果，连一杯茶的工夫都没到。
这个世界，就又迫不及待地，想把她重新拽回到那个她最讨厌的、充满了纷争和麻烦的舞台中央。
琳·凡慢慢地靠回椅背，金色的眼瞳里，刚刚升起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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