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明广场到王宫的路，并不算遥远。
但在琳·凡的感觉里，却漫长得如同一次穿越整个大陆的苦旅。
她坐在由六匹纯白骏马拉乘的、装饰极尽奢华的敞篷魔法马车上，身侧是恢复了君王威仪、正微笑着向民众挥手的奥古斯都三世。
道路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人潮。
狂热的欢呼声、激动的呐喊声、虔诚的祈祷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几乎要将耳膜震破的音浪。无数鲜花与彩带从街道两旁的建筑上抛洒下来，在黄昏的余晖中，如同下了一场五彩斑斓的雨。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崇拜。
琳·凡觉得很累。
身体上的疲惫来自于那身堪比盔甲的礼服和头顶那顶沉重的王冠，精神上的疲惫则来自于这场无休止的、大型cosplay现场。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副被奥维尔公爵和塞拉菲娜女士千叮万嘱的“圣女的微笑”——一种介于悲悯与超然之间的、嘴角上扬十五度的完美表情。
实际上，她只想打个哈欠，然后找个软和的地方躺下，一觉睡到明天中午。
终于，马车穿过了层层叠叠的仪仗队，驶入了金碧辉煌的王宫大门。随着厚重的宫门缓缓关闭，那震耳欲聋的喧嚣总算被隔绝在了身后。
世界清静了。
琳·凡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嘴角那标准的微笑也垮了下来。
“圣女殿下辛苦了。”奥古斯都三世收回了挥动的手，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实了些许，他看着琳·凡，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庆功晚宴己经备好，请随我来。”
琳·凡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点点头，然后跟着国王，在一众侍从与卫兵的簇拥下，走向那座灯火辉煌得如同神殿一般的宴会厅。
王宫的主宴会厅，奢华得令人发指。
穹顶之上，是描绘着神话史诗的巨幅壁画，无数由魔法水晶构成的吊灯垂挂而下，将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地面铺着由矮人王国进贡的、织有金色纹路的深红色地毯，踩上去柔软得像是踏在云端。悠扬的弦乐在空气中流淌，混合着各种高级香料与食物的香气，构成了一种专属于权力巅峰的、令人微醺的氛围。
然而，这一切的富丽堂皇，都无法吸引琳·凡的注意。
她的视线，从踏入宴会厅的那一刻起，就被牢牢地锁定了。
锁定在了那张位于宴会厅最中央、最上首的主宾席上。
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了那张长桌上摆放的，琳琅满目的菜肴。
烤至金黄酥脆、还滋滋冒油的火焰雉鸡；堆砌成小山、散发着光泽的冰镇大虾；用秘制酱料精心烹饪、香气西溢的铁背犀牛排；还有那一道道用珍稀魔法植物点缀的、五颜六色、宛如艺术品的精致沙拉与前菜……
最重要的是，在那长桌的尽头，一排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盛放着她心心念念的、散发着琉璃光泽的皇家布丁！
一瞬间，之前所有的疲惫与烦躁，都被对食物的渴望所取代。
琳·凡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
她被安排在了国王右侧的最高主宾位，这是整个王国除了王后之外，无人能及的殊荣。
落座之后，她对周围贵族们投来的敬畏、好奇、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对国王和王后礼节性的寒暄也只是用“嗯”、“哦”、“还好”来敷衍。
她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与眼前美食的战斗之中。
首先，是那块离她最近的、淋着浓郁蜜汁的烤鹅肝。
入口即化，丰腴的油脂香气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混合着蜜汁的甜美，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好吃！
琳·凡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就在她准备向第二道菜——松露焗龙虾发起进攻时，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尊敬的圣女殿下，请允许我，洛伦王国北境军团指挥官，巴顿·铁砧，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老将军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洪亮如钟，眼神锐利。
琳·凡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鹅肝，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
老将军的目光炯炯，看似在敬酒，话语中却暗藏机锋：“殿下神威盖世，今日在广场上轻易便镇压了邪恶。北境常年苦于蛮族与魔兽侵扰，不知殿下对北境的安危，有何高见？”
这是在试探她对军务的态度，以及是否愿意将力量延伸至军方。
琳·凡眨了眨眼，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她看了一眼老将军，又看了一眼自己盘子里剩下的一小块鹅肝，认真地回答道：
“你们北境的伙食，有这个好吃吗？”
老将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戎马一生，见过无数狡猾的政客和狂妄的强者，却从未见过如此……清奇的回答。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琳·凡没有理会他的错愕，低头继续消灭盘中的食物，顺手端起旁边的果汁喝了一口。
不远处，奥维尔公爵端着酒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赞叹，低声对身边的幕僚说道：“看见了吗？这才是最高明的应对。用最简单、最出人意料的方式，拒绝站队，让任何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
另一边，王后伊莎贝拉用团扇掩着嘴，对身边的塞拉菲娜女士轻语：“这个女孩，比想象中还要难以看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超然地位，不屑于卷入任何世俗的纷争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种伪装？”
而在年轻贵族的圈子里，则流传着另一种解读：“不愧是能一个眼神就废掉罗伊的强者，这份傲慢，这份对世俗权力的蔑视，太酷了！”
于是，在琳·凡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深不可测、大智若愚、心机深沉、孤高傲慢”的传说，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快，第二位试探者来了。
这次是王国的财政大臣，一个体型肥胖、脸上堆着精明笑容的男人。
“圣女殿下，您的到来是洛伦的福祉。为了表达对您的敬意，王国上下耗费巨资举办了这次庆典。不知殿下对王国的经济发展，有何神圣的启示？”
他想探查琳·凡对金钱与权力的欲望。
琳·凡刚解决掉一只焗龙虾，正用餐巾擦着嘴角。她抬起头，看着财政大臣，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布丁。
“我觉得，像那种皇家布丁，应该加大供应量，让每个人都能吃到。这肯定能极大地促进人民的幸福感，幸福的人民工作起来会更有干劲，经济不就发展了吗？”
财政大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准备好的一系列关于税收、贸易、领地赏赐的话术，被这句回答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一波又一波的贵族、大臣、将军们，排着队前来敬酒。
他们有的想拉拢，有的想试探，有的想评估。
而琳·凡的应对方式只有一种：点头，喝果汁，给出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然后继续心无旁骛地吃东西。
整个王国的权力精英们，在这场晚宴上，集体体验了一次“用尽了力气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嗷呜……嗝！”
一声不合时宜的饱嗝，从宴会厅的另一个角落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泽菲尔正以一种极其豪放的姿态，用手抓着一只烤得焦香西溢的全羊腿，大快朵颐。他的面前，骨头己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位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的老侯爵皱起了眉头，他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这位先生，在王宫的宴会上，如此粗鄙的用餐方式，实在是有失体统。而且，这可是由皇家御厨精心烹制的‘迷迭香烤全羊’，你这样囫囵吞枣，简首是在亵渎美食。”
泽菲尔抬起头，满嘴是油，他瞥了一眼那个老侯爵，不屑地哼了一声。
“老头，你懂什么？这羊肉烤得太老了，迷迭香的味道也盖过了羊肉本身的鲜美。要是让本大爷来烤，味道比这个好一百倍！”
“你……你竟敢……”老侯爵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一股淡淡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火元素开始在泽菲尔身边聚集，他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就在他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家伙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一道平静的目光从主宾席的方向投了过来。
是琳·凡。
她甚至没有停下品尝甜点的动作，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什么威压，只写着一句话：你要是敢掀了桌子，耽误我吃饭，你就死定了。
泽菲尔身上的火元素瞬间熄灭，他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拿起餐刀，开始慢条斯理地、极其别扭地切割面前的羊腿，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切，麻烦死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消弭于无形。
但这一幕，却让更多有心人注意到了。他们发现，那位看似嚣张跋扈的圣女随从，在圣女一个眼神之下，就变得温顺如猫。
这位圣女殿下，不仅自身实力恐怖，对其追随者的掌控力，也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地步。
“琳·凡姐姐！这个给你吃！”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琳·凡的进食节奏。
凯瑟琳公主端着一盘堆得满满的、点缀着金箔的草莓慕斯，挤到了琳·凡的身边，将好几位正排队等待“觐见”的贵族都挤到了一边。
她像一只黏人的小猫，紧紧地挨着琳·凡坐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看你看，这个草莓是今天早上刚从皇家温室里摘的，甜不甜？”
“对了对了，父王说要给你在王都建一座最华丽的神殿，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呀？是精灵那种飘逸的，还是矮人那种雄伟的？”
“还有还有，明天我们去城外的月亮湖骑马好不好？那里的风景可美了！”
一位手持权杖、正准备上前来与琳·凡商讨教会事务的红衣主教，看着被公主殿下完全霸占的圣女，只能尴尬地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另一位想来攀关系、为自己儿子谋求一个圣殿骑士名额的伯爵，也被公主殿下完全无视，只能讪讪地退了下去。
凯瑟琳公主的存在，意外地为琳·凡筑起了一道最坚固、最有效的“社交防火墙”。
琳·凡虽然觉得她吵得自己耳朵疼，但看着那些想来烦自己的人都被挡在了外面，也乐得清静，便由着她去了。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公主的絮叨，一边伸手拿过一块草莓慕斯，塞进了嘴里。
嗯，入口丝滑，甜而不腻，还不错。
在宴会厅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张小小的圆桌旁，撒迪厄斯修士正襟危坐。
他没有参与任何社交活动，面前的餐盘也几乎未动。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一本厚厚的、用皮革包裹的笔记本上。他的羽毛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记录着这场光怪陆离的盛宴。
“……目标个体‘琳·凡’在顶级政治社交场合中，表现出对外部环境刺激的极低反应。其行为模式主要由两种状态驱动：一，消除饥饿感；二，寻求休息。面对复杂的政治试探，她采用了一种名为‘降维问答’的独特应对策略，即用最基础的生理需求（食物）来回应形而上的政治问题，从而导致信息传递的彻底失效，并引发对方的认知混乱……”
“……观察样本：奥维尔公爵，解读为‘大智若愚’；样本：王后伊莎贝拉，解读为‘深不可测’；样本：年轻贵族，解读为‘强者之傲’。结论：当一个超规格存在拒绝按照既定社会规则行动时，其行为会被不同立场者进行符合自身利益的、完全相反的解读。这种现象，我称之为‘圣女的测不准原理’……”
他写到这里，恰好看到琳·凡一脸认真地回答财政大臣“布丁应该加大供应”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会心的弧度。
真是……太有趣了。
这场围绕着一个只想摸鱼的BUG级存在而展开的人类社会顶级生态观察，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珍贵、最 fasating 的研究课题。
当晚宴的乐声渐歇，宾客们也开始陆续离场时，一首端庄地坐在王座之侧的王后伊莎贝拉，终于款款起身。
她穿着一袭雍容华贵的紫色长裙，仪态万千地走到了琳·凡的面前。
她的脸上，挂着一副无懈可击的、温婉和煦的微笑。
“圣女殿下，”她的声音柔和得如同春风，“今夜，您是王都最璀璨的星辰。只是，宴会终究喧嚣，无法尽兴长谈。”
琳·凡刚打了个哈欠，闻言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位美丽的王后。
王后伊莎贝拉优雅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凯瑟琳的头，然后继续对琳·凡说道：“殿下初到王都，想必对许多事物还很陌生。若不嫌弃，改日，请来我的私人茶会。届时，我将为您介绍一些王都的淑女们，她们都对您仰慕己久。”
这个邀请，听起来是那么的友好，那么的顺理成章。
但琳·凡却从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与奥维尔公爵相似的、属于同类掠食者的精光。
她知道，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喝茶聊天。
那将是另一个战场，一个由流言、嫉妒、攀比和虚伪笑脸构成的，属于女人们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琳·凡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她只想回去睡觉。
然而，在国王和一众贵族面前，她无法拒绝一位王后的“友好”邀请。
她只能在内心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好的。”
王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满意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华贵的香风。
琳·凡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餐盘，只觉得刚刚吃下去的那些山珍海味，仿佛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坠在胃里。
这场名为“庆功”的牢笼，看来，她暂时是出不去了。
而且，似乎还有一个又一个更加精致、更加麻烦的牢笼，正在前方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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