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甜美的循环，苦涩的真相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混杂着奶油、焦糖、蜂蜜和无数种水果香甜的气味，如同温暖粘稠的潮水，轻柔地将洛尘从熔岩地狱的记忆中托起，缓缓浮向光明的表面。这气味霸道地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硫磺恶臭和土腥，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抚慰力量。
他缓缓睁开眼，仿佛从一个灼热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视野被一片柔和、温暖、近乎梦幻的橙黄色光线充满。没有刺目的红光，没有扭曲的热浪，只有一种令人心安、慵懒的明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松软的床上。身下的触感……难以置信！那不是岩石的坚硬或兽皮的粗糙，而是如同刚刚出炉、散发着热腾腾甜香气息的面包！床垫和枕头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真实的、令人愉悦的弹性，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浓郁的麦香和焦糖气息。西周的墙壁，不是冰冷的岩壁或粗糙的竹片，而是由一块块巨大的、镶嵌着五颜六色糖果粒和晶莹糖霜的巧克力饼干砌成！深褐色的饼干基底散发着浓郁的可可芬芳，彩色的糖粒像宝石一样点缀其上。窗框是裹着晶莹剔透糖衣的姜饼，散发着甜蜜的香料味。窗“玻璃”则是凝固的、微微晃动的、金灿灿的蜂蜜，将窗外柔和的光线过滤成一片暖融融的金黄。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棒棒糖吊灯，螺旋状的糖衣折射着七彩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童话般的、迷离的光晕之中。空气中，无数细小的糖霜颗粒如同微小的精灵，在光线下轻盈地漂浮、闪烁。
美好。美好得令人窒息，美好得近乎虚假。
洛尘坐起身，身下的面包床垫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挤压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近在咫尺的巧克力饼干墙壁。触感坚硬而微凉，带着真实的颗粒感。他凑近鼻尖，深吸一口气——浓郁、醇厚的可可香气真实不虚地涌入肺腑。一切感官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这松软的面包床，这香甜的饼干墙，这流淌着蜜糖的窗户……如此真实，如此触手可及的美好。
紧绷了两天的神经——云海的孤寂恐惧，熔岩集市的混乱暴烈——在这极致甜蜜的暖意中，如同被温水浸泡的冻僵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丝。一丝疲惫的、近乎投降的念头悄然滋生：也许……昨天那一切才是噩梦？也许这里，才是真正的桃源？一个可以让人忘却所有痛苦和疲惫的、永恒的温柔乡？
“啊！你醒啦！小瞌睡虫！”
一个如同银铃般清脆、充满活力、不掺一丝杂质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欢喜，毫无预兆地响起。伴随着一阵轻快得如同小鸟跳跃般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来到床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蓬松的、如同刚出炉棉花糖般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和袖口点缀着粉红色的、软绵绵的“棉花糖”球。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顶两侧，一对长长的、毛茸茸的雪白兔耳朵！那耳朵随着她歪头的动作，俏皮地、无比自然地轻轻抖动着，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她的脸蛋圆润，如同熟透的水，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是纯净无瑕的琥珀色，此刻正弯成两道可爱的月牙，闪烁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欢喜光芒，仿佛洛尘的醒来是她今天遇到的最最快乐的事情。
“饿了吧？睡美人哥哥？”兔耳女孩笑嘻嘻地踮起脚尖，努力将手里捧着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碟子举到洛尘面前。那碟子像是用最纯净的白瓷打造，边缘还描着细细的金边。碟子里，盛着一块小巧玲珑、堪称艺术品的糕点。它外形像一颗蓬松的奶油泡芙，但表面却覆盖着一层不断流动变幻的彩色糖浆——时而如彩虹般绚丽，时而又化作深邃的星空旋涡，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混合了无数种甜蜜精华的香气，霸道地钻入洛尘的鼻腔，勾动着最原始的食欲。
“快尝尝！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美梦泡芙’哦！”女孩的声音甜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带着孩童特有的撒娇和炫耀，大眼睛里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吃下去，今天一天都会有好运气！超——级——甜！”她特意拖长了尾音，像在描述一件世界上最了不起、最神奇的珍宝。
女孩的笑容天真无邪，眼神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霾和算计。那甜美的糕点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两天来累积的恐惧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对这份甜蜜抚慰的渴望。洛尘看着女孩那纯粹期待的眼神，心头那点如同薄冰般脆弱的戒备，终究还是被这梦幻般的、仿佛触手可及的美好氛围融化了一角。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许这桃源，真的就是这样一个每日变换奇景、充满惊喜的地方？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块“美梦泡芙”。触感极其轻盈柔软，带着微妙的弹性，仿佛它是由凝固的云朵制成，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指尖传来一种微妙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温热感。
洛尘轻轻咬了一口。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舌尖首先感受到的，是爆炸般的、极致的甜！那并非单一糖分的甜腻，而是浓缩了阳光、花蜜、熟透水果和一切美好事物精华的、层次丰富的甜蜜洪流！但这只是开端。紧接着，那甜味如同拥有生命的流水般，开始在他口中飞速地变幻起来——
前一秒还是成熟多汁的芬芳，清甜的汁水仿佛在齿间迸溅；下一秒就化作雨后清新森林的气息，带着泥土和嫩叶的微凉甘冽；刚刚还沉浸在浓郁丝滑的焦糖布丁的香醇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烘焙焦香；转眼又被微酸甘冽的野草莓滋味取代，那活泼的酸意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蜜，带来一种充满野趣的清爽……无数种美妙绝伦、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口中交织、流淌、更迭！一波强过一波的感官冲击，如同最顶级的交响乐在味蕾上奏响，带来一波强过一波的愉悦浪潮，几乎要让人彻底沉溺其中，忘却一切烦恼、恐惧和昨日的血腥尘埃。
洛尘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完全沉浸在这前所未有的、梦幻般的味觉盛宴里。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嘴角甚至无意识地牵起一丝微弱的弧度。这桃源，虽然每日变换得令人心慌，但这份奇异的美好……这份足以抚慰灵魂的甜蜜……如果这就是代价……
也许……可以试着……接受？ 这个念头如同甜蜜的糖丝，悄然缠绕上他动摇的心房。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熟悉、与当前所有美好滋味都格格不入的异样口感，如同潜伏在华丽乐章中的一个刺耳杂音，突兀地、顽固地出现在味蕾的最深处。
那是一种……微带泥土腥气的、滑腻的菌类气息。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快的苦涩尾韵。
这味道……这味道！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沾满泥浆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以濒临炸裂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空白！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无法置信的恐惧而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
是昨天！在地心那个混乱嘈杂、如同噩梦的熔岩集市上！那个浑身覆盖着发光苔藓、像一堆腐烂木头的摊主！那个暴躁的独眼矮人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差点让他当场呕吐出来的——荧光蘑菇！
那股独特的、略带腥涩的泥土味和蘑菇特有的滑腻感，此刻无比清晰地混杂在口中缤纷的甜味洪流里！如同清澈见底的溪流中，突然混入了一滴污浊恶臭的墨汁！刺眼！突兀！令人作呕！
“怎么了哥哥？不好吃吗？”兔耳女孩依旧歪着头，脸上还是那副完美无瑕的天真无邪笑容，大大的琥珀色眼睛里瞬间盛满了关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是不是……太甜了呀？”她的声音依旧甜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洛尘死死地盯着她，喉咙像是被一大团滚烫粘稠的糖浆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口中的泡芙残渣，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蘑菇余味，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和最冰冷的证据，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循环！它们竟然在循环！云海、地心、糖果屋……那些看似随机、奇幻瑰丽的场景，竟然在用过去的碎片，用他经历过的、甚至厌恶的痕迹，拼凑着新的幻象！那所谓的美好，那抚慰人心的甜蜜，不过是精心回收再利用的骗局！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循环播放的囚笼！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恶心、彻悟和被愚弄的巨大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感官，连指尖都变得麻木。这桃源不是仙境，是陷阱！一个巨大的、用甜蜜糖衣包裹的、循环往复的陷阱！
“哥哥？”兔耳女孩见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首勾勾地充满了骇人的惊涛骇浪，似乎真的有些不安了。她又凑近了些，长长的、毛茸茸的雪白兔耳朵几乎要碰到洛尘微微颤抖的手臂，带来一种诡异的柔软触感。“你……你的脸色好难看……”她怯生生地说，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楚楚可怜。
洛尘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避开女孩那清澈到令人心悸的目光。他怕自己眼底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骇、愤怒和被欺骗的绝望会瞬间泄露，引来无法预知的后果。他用力地、几乎是囫囵地将口中残留的泡沫和那恶心的蘑菇余味强行咽了下去！那混杂着土腥的甜腻感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反胃，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强迫自己扯动嘴角，脸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雕，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没……没有，”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很……很好吃。谢谢你。”他不敢再看女孩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冰冷锐利，扫过这间几秒钟前还让他感到无比美好的“牢房”——巧克力饼干墙、蜂蜜窗户、棒棒糖吊灯……所有的一切，此刻在他眼中都彻底褪去了梦幻的光晕，显露出一种精心布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假本质。那甜蜜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像腐烂的糖浆。
女孩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立刻重新绽开灿烂得晃眼的笑容，仿佛刚才洛尘的异样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插曲。“那就好！你喜欢就好！我就知道‘美梦泡芙’是最棒的！”她又像只快乐的小兔子般蹦跳着跑开了，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欢快得近乎诡异的小曲，开始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棉花糖甜香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洛尘却僵在原地，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云海竹筏上那竹片的冰凉湿滑、地心集石岩石的滚烫灼痛……以及此刻口中无论如何漱口都无法完全驱散的、昨日蘑菇那令人作呕的腐味余韵。
逃！必须逃出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但在那之前……他需要武器，需要钥匙，需要撕开这甜蜜糖衣、证明这循环骗局的证据！云海少女消失前，眼角那颗迅速凝结又瞬间蒸发的、带着奇异寒气的泪滴……熔岩集市上，独眼矮人趁乱塞进他手里那块滚烫的、布满奇特纹路的火石碎片……它们都在贴身的口袋里，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异物感。
他的目光，如同最谨慎、最冷酷的猎人，在巨大的惊骇之后迅速沉淀下来，变得冰冷而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空了的、曾经盛放过那块“美梦泡芙”的精致小瓷碟。碟子洁白细腻，边缘描着细细的金线。就在靠近他手边的碟沿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像一道细小的、不规则的闪电纹路，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机会！
洛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的耳朵捕捉着女孩哼唱的每一个音节，眼睛的余光死死锁定着女孩的背影——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地试图够到一个高架子顶上、一个装满七彩糖霜的水晶罐子，嘴里哼的歌调子拔高，显得有些吃力。
就是现在！
洛尘的手指快如闪电般拂过碟沿那道细微的裂痕！动作轻巧、精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轻响。一小片边缘锐利的、带着冰裂纹的薄薄瓷片，如同最隐秘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紧握的掌心！
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皮肤，首抵神经末梢！那冰冷的、坚硬的质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那颗被恐惧、谎言和甜蜜毒药麻痹冻结的心，感受到了一线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属于反抗的刺痛和清醒！
他紧紧攥着那片碎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仿佛握住了唯一能刺破这无尽轮回假象的利刃。掌心的皮肤被瓷片锐利的边缘硌得生疼，但这疼痛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慰藉。他低着头，长长的额发垂落下来，遮掩住眼中翻涌的、如同风暴前夕海面般汹涌的暗流。
窗外，流淌着蜂蜜的“玻璃”外，桃源虚假的、永远明媚的“阳光”，依旧温暖地照耀着这个巨大的、循环的牢笼。但洛尘知道，他必须撕开这层光鲜的幕布。今晚，他不能再沉睡了。他必须亲眼看看，当这甜蜜的糖衣褪去之后，这桃源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腐烂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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