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霁，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野狗坡的窝棚区一片狼藉，被践踏的积雪混杂着泥泞、散落的陈粮粒和零星的血迹。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冲突的紧张与劫后余生的疲惫。汉子们在沉默地修补被撞坏的荆棘障碍和警示带，妇人们则仔细清扫着坡地，将每一粒散落的、沾了泥污的粮食都捡拾起来。
郑参军的青篷马车并未远去，只是停在了官道旁一处避风的土坡后。曹掾史得了令，带着两名亲兵，再次踏上了野狗坡。
这一次，气氛截然不同。没有了流民的喧嚣与兵刃的寒光，只有一片肃穆的沉静和小心翼翼的敬畏。李婶脸上那道被指甲划出的血痕己经结痂，她带着周玉和王伯，恭敬地将曹掾史一行迎到了窝棚后那几块压着巨石的粮坑旁。
“参军大人有令，要亲眼看看你们这‘活命的本钱’。”曹掾史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与郑重。
李婶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块象征钥匙的硬木片，对着王伯点了点头。王伯佝偻着背上前，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与两个汉子合力，艰难地挪开一块压仓石，露出了下面厚实的木板。撬开木板一角，一股混合着谷物干香、泥土气息和驱虫草药味道的独特气息弥漫开来。
曹掾史凑近坑沿，借着天光向下望去。金灿灿的粟米在坑底铺陈开，得如同微缩的黄金湖面，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散发着温润而坚实的光芒。旁边另一个稍小的坑里，是封存完好的豆种陶瓮。这景象，比任何报告上的数字都更具冲击力。
“好！好粮！”曹掾史忍不住赞了一句，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动容。他深知在河西这片土地上，这样的粮食意味着什么。他转头看向周玉：“周玉，参军大人对你的‘新法’深感兴趣。前次匆匆，未及详询。此番，你需将此法之要诀、过程、所耗心力，细细道来，不可遗漏。”
周玉早有准备。她示意石头将几块沉重的石板搬了过来。石板边缘磨损，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却清晰无比。她指着石板，声音沉静而清晰：
“回禀掾史。此法非民女一人之功，乃集众人之力，观天时，察地力，反复摸索而成。其要，可粗分三则。”
她指向第一块石板，上面刻着风沙轨迹、深沟截面、不同深度的土壤湿度符号：“其一，**深耕保墒**。河西风烈沙燥，浅耕则水汽尽失，根苗难固。故开荒必先深掘，破板结，引水气入深层。掘沟筑埂，亦为防风固沙之屏障。”
接着指向第二块石板，刻着粟、豆、草、苋的搭配图示及灾后恢复记录：“其二，**套种相生**。粟苗喜光，豆根固氮，野草苋菜虽贱，然其根可固沙，其蔓可护土，其叶可遮荫保墒，更能混淆虫害之眼。三者错落交织，取长补短，共抗风沙旱蝗。此次蝗灾、火劫后，套种区恢复之速，远超单一作物，足见其韧。”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王伯身上，王伯默默递过那块包裹着牛角“韧之弧槽”的粗布。周玉将其呈给曹掾史：“其三，**护根固茎**。幼苗脆弱，风摇沙打，极易折损。此乃村中老匠王伯所创‘韧之弧槽’。以坚韧之材（木、角）塑其形，扶持根茎，助其深扎。昨夜大火，亦赖此物嵌入要害，阻火导流，护得田亩核心不失。此非仅为器，实乃守护生长之‘韧’意！”
曹掾史仔细听着，目光在石板刻痕和那焦黑的牛角槽上来回移动。他尤其拿起那牛角槽，感受着其精妙的弧度和被火淬炼过的坚硬，又看了看王伯那双枯槁却蕴含力量的手，心中震撼更甚。这简陋器物中蕴含的智慧与心血，绝不亚于任何精工巧匠。
此时，曹掾史的随从也将上次验收的详细文书呈上，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亩产“粟三斗”、“豆两斗七升”的惊世数据。
“好！好一个‘深耕保墒、套种相生、护根固茎’！”曹掾史合上文书，眼中精光闪烁，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激赏，“周玉，你之总结，提纲挈领，切中要害！王伯巧思，化腐朽为神奇！李婶统御，众人齐心，方能成此伟业！此非一法，实乃一套立足河西、对抗天时的**活命之术**！”
他来回踱了两步，显然己有了决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官方的正式口吻：
“郑参军有令！即日起，野狗坡定为‘河西新垦殖法’之**核心示范点**！此法，便以这三则要诀为名，暂称‘**河西垦殖三法**’，亦可称‘**野狗坡法**’！”
“野狗坡法”西字一出，李婶、王伯乃至周围的汉子妇孺，都浑身一震！这是将他们的挣扎、他们的智慧、他们拼死守护的土地，刻在了官方的名册之上！
曹掾史继续宣示：
“为彰此法之功，亦为后续示范推广，特拨付：
一、上等铁锭三块（约三十斤），供尔等打造、改良深耕、护根之关键农具！
二、精选健骡一头，助开春深耕及转运之劳！
三、粟种五斗、豆种三斗，以作示范田扩种及优选良种之资！”
这份赏赐，在资源匮乏的边地，堪称厚重！尤其是那三块上等铁锭和一头健骡，是野狗坡想都不敢想的宝贵资源！
“尔等需善用此资！”曹掾史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周玉身上，“周玉，你为‘三法’首倡与总结者，当负主责，统筹示范田之规划、耕作、记录。王伯，精于匠作，专司农具改良打造。李婶，统御有方，负责人力调度、物资管护。务必使此法在野狗坡根深叶茂，结出更丰硕之果，以为河西诸屯垦点之表率！”
“谢参军大人恩典！谢掾史大人！”李婶激动得声音发颤，带头拜下。众人齐声高呼，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荣耀感。王伯默默抚摸着怀中那块象征铁锭的领取木牌，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星火重燃。石头看着那头被亲兵牵来的、神骏的健骡，兴奋得小脸通红。
曹掾史微微颔首，最后留下一句：“周玉，野狗坡之名，连同这‘三法’，不日将呈报州府，晓谕河西诸军屯、民垦。好生为之，莫负参军期许！”说罢，便带着亲兵，策马下坡，回郑参军处复命去了。
曹掾史一行刚走，窝棚区压抑的狂喜便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汉子们围着健骡啧啧称奇，抚摸着它油亮的皮毛。妇人们捧着那几斗沉甸甸的、象征未来的精选种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李婶紧紧攥着那三块象征铁锭的木牌，激动地对周玉说：“周家妹子！铁啊！有了铁，王伯就能打出真正的犁头！真正的锄刃！咱们开春，真要干一番大事业了！”
周玉站在人群中心，感受着这炽热的希望与沉甸甸的责任。意识深处，那50.0%的能量如同被投入薪柴的火焰，温暖而蓬勃。她知道，“野狗坡法”之名，将如同这冬日的风，迅速吹遍河西的荒原沟壑。无数在绝望中挣扎的眼睛，将望向这里。示范点的荣耀之下，是更重的担子，也是更广阔的田野。
野狗坡，这片曾经被遗忘的荒丘，此刻，正式站在了改变河西农耕命运的风口浪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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