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钱东，是“TMT前沿”的资深记者。TMT，电信、媒体和科技，他在这行干了快十五年，从博客时代写到公众号时代，再到现在的短视频时代。他见证了无数风口的起起落落，也看着自己头顶的发际线，在这场追逐流量的战争中，节节败退。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那被各种评测产品和发布会纪念品堆满的工位上，对着一篇关于“智能穿戴设备如何赋能老年人大健康”的稿子，删删改改，意兴阑珊。稿子是实习生写的，充满了不切实际的乐观和华丽的辞藻，一看就是刚毕业的愣头青。
“什么开启银发智慧生活新篇章，放屁。”老钱嘟囔着，把这句标题删掉，换成了更朴实也更没点击量的“智能手环，是健康管家还是电子镣铐？”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验证信息是：“顶点创新，Leo。”
老钱的眉毛挑了一下。顶点创新，行业巨头，最近因为和晨光科技在智能家居领域的对峙而备受关注。他点了通过。
对方几乎是秒回，发来一个笑脸和一段非常客气的话。
Leo： “钱老师您好，久仰大名。我是顶点创新的Leo，负责媒体关系。冒昧打扰了。”
老钱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打字。
钱东： “客气了，Leo总。找我有什么事？你们的新品要发布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按套路出牌，发来一堆新闻稿和产品资料。但对方的回复，却让他有些意外。
Leo： “新品还不急。主要是我们最近在做一个行业研究，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想跟钱老师这样的资深前辈交流一下。”
钱东： “哦？说来听听。”
老钱来了点兴趣。他知道，这种行业研究，往往是企业释放某种信号的前奏。
Leo： “我们注意到，随着智能家居产品的普及，用户的隐私焦虑情绪正在快速上升。但目前市面上的媒体报道，大多还停留在对产品功能的吹捧上，很少有深度剖析其背后安全风险的内容。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媒体可以深入挖掘的价值洼地，也是一个媒体责任的体现。”
价值洼地，媒体责任。这两个词用得很妙。前者是生意，后者是情怀。
钱东：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多写点批评报道？”
Leo： “钱老师您误会了。我们不是要批评谁，而是希望和贵媒体合作，共同发起一场‘智能科技安全意识’的系列专题。我们可以为您的专题提供一些独家的、未公开的行业数据，甚至是一些我们实验室模拟攻击的脱敏案例。我们不求在报道里植入任何顶点的品牌信息，只希望能推动整个行业的健康发展。”
老钱看着这段话，沉默了。
他是个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这背后的话术。什么推动行业健康发展，都是虚的。顶点创新这是想借媒体的口，来定义安全的标准，来制造一种这个行业很危险的氛围。当所有人都开始害怕的时候，谁能站出来提供最安全的解决方案，谁就能收割最大的市场红利。
而顶点创新，显然想成为那个标准制定者。
这是一个阳谋。老钱甚至无法指责对方有什么不对。媒体监督，关注用户隐私，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Leo： “当然，为了支持这个有意义的专题，我们愿意提供一笔研究经费，并且，我们下一代旗舰产品的全球首发评测资格，可以优先给到TMT前沿。”
图穷匕见了。
研究经费，是钱。首发评测，是名。对于一个日益被流量焦虑困扰的科技媒体来说，这两样东西，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老钱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他想起了自己刚入行时，总编对他说的话：“记者的笔，一头连着读者的眼睛，一头连着自己的良心。”
可如今，这支笔上，还压着KPI，压着广告商的脸色，压着新媒体时代那该死的“10万+”。
他叹了口气，打出了一行字。
钱东： “把你们的研究数据发来看看。”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这一个模糊的回复，己经足够让电话那头的Leo会心一笑。
同一时间，国内排名前十的另外几家科技媒体、几个粉丝数百万的数码评测大V、甚至一些在母婴和健康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博主，都陆续接到了来自顶点创新或其关联公关公司的电话。
说辞大同小异，都包装在行业责任、用户教育、深度观察的糖衣之下。
有人当场拒绝，嗅出了其中的危险气息。
有人犹豫不决，像老钱一样，选择先看看数据。
也有人，特别是那些依靠流量变现、信奉“黑红也是红”的新媒体团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对他们来说，争议就等于流量，恐慌就等于点击率。
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赵伟elen布下的那张网，就己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行业的舆论上空。
一家名为极客快评的网站，行动最快。当天晚上九点，就发出了一篇题为《警惕！你家的智能音箱，可能正在成为24小时不间断的窃听器》的文章。文章里没有点名任何品牌，只是引用了一些国外骇人听闻的案例，配上几张技术名词的图解，最后再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呼吁厂商加强自律、用户提高警惕。
这篇文章，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荡开了一圈圈名为“焦虑”的涟漪。
紧接着，一个拥有两百多万粉丝的数码博主，在自己的微博上发起了一个投票：“你担心家里的智能设备会泄露你的隐私吗？”
选项只有两个：非常担心和有点担心。
根本没有不担心的选项。
这股煤气，正在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它不致命，却让人头晕、恶心，逐渐丧失警惕和判断力。
赵伟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等到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煤气，等到所有人都对“智能”这个词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然后，他才会划亮那根准备己久的火柴，引爆晨光科技的发布会。
他相信，林苒和顾景行此刻正埋首于他们的透明度计划，为了那个首席体验官和自黑视频而焦头烂额。他们就像两个埋头修筑工事的工程师，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敌人己经绕到了他们的身后，开始污染他们赖以生存的水源和空气。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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