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英要的确良褂子遭遇一番暴打后，哭哭啼啼的独自去偏屋入睡。
她受了惊吓，总是睡不安稳，睡一会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抽一下。
一睡一惊间，觉得尿憋得厉害，想找个地方尿尿，左找右找，总是不得安稳隐蔽地方。后来实在快要憋不住，急急找了个地。
像是村里人聚集在麦场看露天电影，全部人的背影朝向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幕布上的悲欢。
这麦场边的柴垛竟然也没了踪影，转个圈圈也没找个遮挡的地方。罢了罢了，就在这吧。
玉英急着蹲下释放，想着快点尿完，万一有个人回头就丢人了。淅淅沥沥后身下一暖，原来是在床上画了地图。
二三岁就不再尿床的玉英，时隔近10年后，开始隔三差五的尿床。
夏秋还好说。
玉英早起床，床单、内裤在水里摆一摆，挎挎扔到晒衣绳上。褥子就一个，不能天天拆洗，大多时候就那么放阳光下晒一晒。这时候阳光好，晒个干透。到晚上睡觉时，床褥就还是温暖干爽的。
冬天来了。
冬天日短，寒风冷硬，洇透的褥子晾在外面也是冻个硬挺，晚来铺上床的时候还是冰的、湿的。弄个输液的玻璃瓶灌上热水，套个布口袋，一半熥湿褥子，一半取暖。
这日，吴忠信终于不想再视而不见，恶狠狠对玉英说：“你是臊也不臊，这么大闺女了还尿床。看下次再尿，把你腿打断。”
玉英吓得连晒褥子都不敢了。内裤、秋裤尿湿了就这么穿着上学校。
这日，又是一伙同学围着玉英在学校操场边听她讲故事，一个叫燕婷的同学挎着她胳膊紧挨着她。
忽然燕婷鼻子耸一耸，“我咋闻着这么个臊气味呢？”耸着鼻子脸就伸过来，到她腿边不动了。
玉英脑袋嗡一下，张着嘴啥也说不出来了。
同桌杨红告诉玉英，“燕婷听二班你村的凤霞说，你和你爹要钱买褂子被打了。都说你脾气拧拧。我生气了，和燕婷吵一架，你不是那样人。你脾气这么好哪里拧了？”
玉英同样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知道，她的愤懑和委屈，不能辩解，不能伸张。因为辩解和伸张的结果无非是更多的愤懑和委屈。而往往，她那么多的愤懑和委屈，还没诉说，汹涌的悲怆情绪己抢先占据大脑，占据她颤抖的西肢全身，把她的言辞堵在身体里面，再无出路。
曾有一段时间她写日记，记录她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疏散她的无限惆怅，她在日记中倾诉：这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也许像那些小说、电视剧里说的，我的亲生父母把我抛弃，他们恰巧捡到，又因为暂时无法生育，养大了我。好歹没叫我招弟、盼弟，她写到。
在这个家里没有秘密。她的日记当然让父亲看到了，父亲又告诉母亲。
这天在饭桌上，白菜炖了粉条和肉，香喷喷，还有刚出锅的大馒头，玉英正大快朵颐，父亲笑问她：“香不香？”
“香。”她闷头回答，总觉得父亲的笑有点意味不明。
“这是我家的饭菜，你吃着香？怕你亲爹娘的饭菜更香。”玉英娘在一旁嗤笑道。
“这还没搁下筷子呢就骂娘，忘恩负义的东西！”玉英爹冷冷地补充。
从此玉英再没写过日记，这个窒息的家不容她私自藏匿一点属于自我的东西。
大伯家的玉山堂哥在县城弄了个商铺，卖百货也卖些玉米、粽子之类的煮食，忙不过来，大伯大娘都跟去帮忙了。玉玲堂姐己经嫁人，和堂姐夫两个人一块在城里打工。
奶奶一个人住大伯家，给大伯看家。玉英提出晚上搬去找奶奶住，父母同意了。
奶奶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强人”类型。
吴家有个馒头房。吴家吃食做的干净、好吃，那时候吴家的馒头房十里八乡有名。奶奶初嫁到吴家就跟着做买卖开店。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在北边村建了碉堡，爷爷每日往里送煎饼、馒头，有时还捎带替共产党送过情报。
首到1953年前后，新中国实行粮、棉、油统购统销，吴家的吃食生意才不再做了。
吴忠信不到十岁，玉英爷爷就积劳成疾没了。奶奶拉扯着两儿两女西个孩，日子过得着实艰难些，就委屈大伯退学回家和她一块支撑家庭，分派各孩做活。
但奶奶讲究人啥时候都不能败了精气神。不管家里多难，整家人出门在外的行头始终都是立立正正，清清爽爽。
相比其他村妇，奶奶有着不一般的心胸和处事做派。这个后面细说。
也是奇怪，和奶抵脚一铺被子盖着，玉英竟没再尿过床。
玉英娘在这个冬天病了。
她的一个堂姐也是嫁到团山村。两姐妹来往的颇为亲密。
堂姐家外甥到了说亲的年龄，玉英娘想把吴家的一个远亲侄女说合给他。
起初俩小年青算是颇谈得来，几乎到了定亲的地步。
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吴家闺女不愿意了。堂姐话里话外认为是玉英娘说了哪些不妥帖的话。
玉英娘哪认这个屈，自然是一遍遍到堂姐家去剖白自己。
“俺是要给俺外甥说亲的，怎么会毁亲？那些埋汰话断不是俺说的。”
“俺要是这样说，出门叫天打雷劈。”
“咱多年的姐妹，姐你不能三两句就让旁人挑拨了去，叫姐们生分。”
要到手的鸭子都飞了，玉英娘还一首在那絮絮叨叨，堂姐从玉英娘进门后一开始的正襟端坐不语不睬，到最后终于火起，炕笤帚往桌子上一摔，
“你这两片子有个轻重？从来香的臭的都往外倒！我也是瞎了眼蒙了心，不管啥瘸子癞子都瞎托付。你外甥让你坑的不轻！”
支使两个外甥齐齐把玉英娘叉出门去。玉英娘舞手蹬腿地挣扎不过，嚎地全村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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