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惨白的灯光像一层凝固的霜，均匀地涂抹在货架上排列整齐的泡面、饭团和廉价零食上，也涂抹在李招娣的脸上。值完又一个通宵，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每一块骨头都在酸涩地呻吟。她麻木地清点着收银机里油腻的零钞，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把硬币塞进那个同样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深处。二百西十块。这是她拼尽全力熬过三天试用期换来的全部，是她在这座冰冷城市里，用尊严和体力换来的第一块基石。
走出便利店，A市灰蒙蒙的晨光带着湿冷的恶意钻进衣领。她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在街角那家永远弥漫着机油和旧布料气味的“老王裁缝铺”里，买下了一套深蓝色的、臃肿肥大的工装服和一双厚实笨重的胶底劳保鞋。换下那身格格不入的旧衣和磨破的塑料鞋时，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廉价布料包裹、头发枯槁、脸色苍白但眼神像淬火钢一样冰冷锐利的倒影，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这身皮囊是她的伪装，是她沉入泥潭的第一步盔甲。
剩下的钱，她走进了巷口那家地面永远黏腻、空气里漂浮着浓重油烟和劣质香料味道的“好再来”大排档。没有看油腻腻的塑料菜单，她径首走到柜台前，声音干涩：“一碗米饭，一份炒青菜，带走。”
拎着滚烫的一次性餐盒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六平米“房间”，关上门，世界的喧嚣被暂时隔绝，只剩下胃袋疯狂收缩的鸣叫和肺部隐隐的抽痛。她盘腿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开餐盒。米饭蒸腾着廉价的热气，青菜炒得油汪汪、蔫巴巴，裹着厚厚的味精，气味冲鼻。没有餐具，她首接用手抓起一团米饭，混合着青菜，狠狠塞进嘴里。粗糙的米粒刮擦着食道，浓重的味精和劣质油脂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与记忆中林家餐桌上那些精致、清淡、讲究食材本味的菜肴形成地狱与天堂的割裂。胃部的痉挛在粗糙食物的填充下得到片刻缓解，但心理的排斥感让她喉头一阵阵发紧。她强迫自己吞咽，每一口都像在吞咽仇恨的燃料。
“活下去。”她对着冰冷的、糊着旧报纸的墙壁低语，声音嘶哑，“李招娣，只有活下去。”
然而，A市的寒冬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酷，也更善于摧毁人的底线。便利店的夜班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泥潭。通宵的煎熬掏空了她的精力，微薄的薪水在飞涨的物价和房租面前杯水车薪。脚底的冻疮在胶鞋的闷捂下溃烂流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持续的咳嗽愈发剧烈，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撕扯着胸腔，喉咙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时退时起，将她拖入冰冷与灼热的双重地狱。她蜷缩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裹着那床散发着霉味、薄得像纸的被子，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的热量一点点流失，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沉浮。
钱，像指缝里的沙，迅速漏光了。饥饿和疾病成了最凶恶的追兵。她翻遍了帆布背包的每一个角落，只抖落出几个冰冷的硬币，连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都买不起。胃袋像一只被攥紧的空口袋，火烧火燎地疼。她走到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边，拧开。浑浊的铁锈水流了出来。她俯下身，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冰冷、带着金属腥味的生水。冰水灌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随即是更剧烈的空虚和痉挛。
便利店的晚班同事，一个叫红姐的、脸上总带着浓重倦容的中年女人，在交接班时瞥见了她苍白如鬼的脸色和抑制不住的咳嗽。
“小李，你这病得可不轻啊，脸色跟死人似的。”红姐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光喝凉水管个屁用！得吃药，得吃饭！没钱了？”李招娣沉默地整理着收银台，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迟缓，只是点了点头。
红姐吐出一个烟圈，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看透世事的浑浊：“啧，年纪轻轻，把自己熬成这样，图啥？姐看你模样底子其实不差，就是糟蹋得不像样了。想不想……来钱快点？”她浑浊的眼睛在李招娣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和虽然憔悴但依稀能辨出精致轮廓的脸上扫过。
李招娣的动作顿住了。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受伤的野兽般死死盯着红姐。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愤怒，更有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戾气。红姐被她看得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讪讪地掐灭了烟头。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好心当成驴肝肺！”红姐嘟囔着，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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