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如同沉闷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耳膜。冰（李招娣）靠坐在舷窗旁，怀里抱着沉睡的婴儿——林念。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在踏上这片陌生土地前，最后一次用“冰”的身份，在入境文件上郑重写下的。林，一个遥远的、带着刺骨恨意又无法彻底割裂的姓氏；念，是提醒，是警示，也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微弱牵绊。
窗外，厚重的云层像无边无际的灰色棉絮，遮挡了视线。下方，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深蓝色的海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点。目的地：奥克兰。一个在地图上遥远得如同世界尽头的点，一个被她寄予了“归零”与“新生”双重含义的地方。远离北城，远离金万霖和林国栋的滔天罪孽，远离那些刻入骨髓的仇恨与不堪回首的过往。
林念在她怀里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冰低下头，看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无比纯净的小脸。孩子的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到金万霖的影子，尤其是那挺首的鼻梁和的额头，这曾是她最深的梦魇。然而此刻，看着孩子无意识吮吸着安抚奶嘴的依赖模样，一种奇异的、带着钝痛的平静，竟缓缓压过了那尖锐的恨意。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林念温热柔软的脸颊。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小嘴微微咧开，露出一个无意识的、天使般的笑容。
这笑容，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穿了冰心中厚重的冰层。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片冻结了太久的死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她将脸颊轻轻贴在林念小小的额头上，感受着那份真实的、蓬勃的生命力。不是为了金万霖，不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往前走。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舷窗外，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豁然开朗。深蓝色的海湾如同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郁郁葱葱的山峦之间。白色的帆船点缀其中，像散落的珍珠。海岸线蜿蜒曲折，洁白的沙滩与深色的礁石交错。城市依山傍海而建，红顶白墙的房屋错落有致地铺陈在绿意盎然的坡地上，干净、明亮、充满秩序，与记忆中北城的喧嚣压抑形成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奥克兰国际机场……” 广播里传来空乘温柔标准的英文提示。
冰的心跳，随着飞机的颠簸和高度下降，微微加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她忽略的、对未知的期待。她紧了紧抱着林念的手臂，孩子似乎被降落时的气压变化弄得不舒服，小眉头皱了起来，发出不满的哼唧。冰熟练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低声哼起一首不成调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摇篮曲。这动作和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本能温柔。
走出机舱，踏上廊桥。南半球初夏温暖的空气，混合着青草和海洋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冰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肺腑间那常年萦绕的、属于北城的烟尘、欲望和血腥味，似乎被这清新彻底涤荡。她抱着林念，随着人流穿过明亮宽敞的机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和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
陈默安排的人早己举着写有她新名字“Li An”（李安）的牌子在出口等候。是个西十多岁、笑容和煦的华裔男人，姓周，自称是陈默的朋友，在当地做移民咨询。
“李小姐，一路辛苦了！”周先生热情地接过她手中不多的行李，目光落在她怀中熟睡的林念身上，笑容更加温和，“小宝宝真乖，睡得好香。车就在外面，我先送你们去住处安顿下来。”
车子驶离机场，沿着海岸线公路前行。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窗外掠过的是油画般的风景：绵延的葡萄园、悠闲吃草的牛羊、掩映在巨大树冠下的精致别墅、以及远处波光粼粼、海天一色的壮阔海景。一切都慢了下来，宁静、开阔、生机勃勃。冰抱着林念，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那片荒芜的冻土，仿佛被这暖阳和生机悄然融化了一角，露出底下贫瘠却渴望生机的土壤。
住处位于奥克兰中区一个叫“格雷林恩”（Grey Lynn）的街区。这里没有市中心的高楼林立，却充满了生活气息和艺术氛围。街道两旁是高大的、形态各异的波胡图卡瓦树（Pohutukawa），正值花期，满树火红的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焰，在蓝天白云下热烈绽放。一栋栋维多利亚风格或装饰艺术风格的独立小屋掩映在绿树和精心打理的花园中，色彩明快，门前停着自行车或老式甲壳虫车，悠闲自在。
周先生将车停在一栋白色的、带点Art Deco风格的小房子前。房子不大，两层楼，有着几何线条的装饰和一个小巧的前院。院墙上攀爬着茂盛的九重葛，粉紫色的花朵开得正艳。隔壁邻居的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柠檬树挂满了金黄的果实，空气里弥漫着柠檬和青草的清新香气。
“就是这里了。”周先生拿出钥匙打开院门，“房东是一对退休的本地老夫妇，人很好，住在楼上。楼下是独立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带个小院，家具电器都齐全，拎包入住。附近有超市、公园、图书馆，社区中心还有免费的母婴活动，很方便。”他一边介绍，一边帮冰把行李搬进去。
房子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好。客厅不大，但阳光充足，木地板光洁，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明快的抽象画。开放式的小厨房干净整洁，设备齐全。卧室带一个推拉门通向小小的后院，后院铺着防腐木地板，角落里种着一棵开着白色小花的树（后来她才知道叫曼努卡），还有一张小木桌和两把椅子。一切都崭新、干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像一个精心准备的、温暖的巢穴。
“这是预付了半年的租金合同，还有你的新证件、银行卡、手机卡。”周先生将一叠文件和一个小袋子交给冰，“陈先生都安排妥当了。卡里有一笔启动资金，足够你们生活一段时间。手机里存了我的号码，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找工作、办孩子的各种手续、找医生，我都可以帮忙。”
冰接过东西，手指有些僵硬。这一切来得太顺利，太不真实，仿佛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她看着怀里依旧沉睡的林念，又看看这个陌生却温馨的小空间，喉咙有些发紧。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周先生，用有些生涩的英语低声道：“Thank you. 谢谢您，周先生。”
“别客气。”周先生笑容真诚，“好好休息，适应一下。奥克兰是个好地方，生活节奏慢，人也友善。带着孩子，慢慢来。”他留下联系方式，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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