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时间褶皱”橱窗上积年的灰尘,在满室狼藉中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像凝固的、金色的时间颗粒。昨夜的惊心动魄被日光稀释,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残骸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苏黎先醒来。她发现自己蜷在林星辰怀里,头枕着他未受伤的那边臂弯,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他的呼吸平稳地拂过她的发顶,睡得很沉,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显露出忍耐痛楚的痕迹。
她一动不敢动,怕惊醒他。目光所及,是翻倒的工具架、散落一地的齿轮与发条、凝固的暗色血滴、以及地板上那座被撞歪的铜钟残骸。每一处都在无声地嘶吼着昨夜的暴力。
还有林星辰耳后和背上新增的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背部缝合的伤口让他只能侧睡,她看到蓝色病号服肩胛位置,隐隐渗出了一点淡黄色的组织液和淡淡的红。她的心揪了一下。
饥饿和口渴如同迟来的潮水席卷而来。她轻手轻脚地跨过地上的障碍物,走进后间狭小的厨房。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半瓶矿泉水和几包过期的速溶咖啡。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老旧管道的铁锈味。
她拿着那半瓶水回到工作室,发现林星辰己经醒了,正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额头上因为用力而沁出冷汗。
“别动!”她快步过去按住他,“要什么?我拿给你。”
“水……”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她拧开瓶盖,小心地递到他唇边,看着他喉结滚动,缓慢地吞咽。喝了几口,他摇摇头示意够了。
“饿了吗?店里没什么吃的,我出去买点。”苏黎看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有些犹豫。警戒线还拉着,他们现在算是案件的焦点人物,出去会不会……
仿佛看穿她的顾虑,林星辰轻轻摇头:“叫外卖吧。现在出去……不合适。”
点完清淡的白粥和小菜,苏黎开始着手收拾满地狼藉。她先是默默地将散落的工具一件件捡起,分门别类放回工具墙上的影子框里,动作机械而缓慢,像是在通过这种重复性的劳动来平复内心的震荡。每捡起一个齿轮,一枚螺丝,她都下意识地检查是否有损坏,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
林星辰靠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工作椅里,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她的动作依旧精准,但那份他熟悉的、沉浸在钟表世界里的沉静与愉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他知道,恐惧的余波还未散去。
他目光扫过地面,忽然注意到被撞毁的铜钟基座旁,半掩着一块烧焦变形的怀表表壳——那是他父亲林见深的遗物,昨晚刚从废墟里扒出来。他忍着背痛,弯腰将它捡起。焦黑的金属冰冷刺骨,玻璃表盘早己碎裂无踪,机芯扭曲成一团绝望的黑色疙瘩,永远停滞在了某个灾难性的时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那粗糙的、被火舌舔舐过的边缘,眼神沉黯下去。
苏黎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看到他手中的焦黑表壳,和他脸上那种沉溺于痛苦回忆的神情,心口一窒。她将水杯放在他手边,沉默地在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
“星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昨晚……顾怀远说的那些……关于火灾,关于我祖父……”
林星辰的指尖猛地收紧,攥紧了那块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望向窗外。晨光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渐多,车水马龙,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转,仿佛昨夜地窖里的生死搏杀、那些颠覆认知的指控,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背部的剧痛和手中的焦灼遗物,都在冰冷地提醒他现实。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的记忆……像一堆被火烧过又泼了水的碎片,混乱,模糊,自相矛盾。顾怀远定期给我做‘记忆校准’……”他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苦笑,“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更高明的催眠控制,一遍遍强化他想要我相信的‘真相’。”
他闭上眼,努力在那片混沌的黑暗里捕捉什么。“我记得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记得很高的火焰,舔舐着那些精美的钟表柜,木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记得很热……还有……”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颈侧的烧伤疤痕,“……剧烈的疼。”
“我也记得……有一双手把我推向一扇窗,窗外好像有安全梯。很急,很用力。”他的语速慢下来,带着不确定的犹疑,“那双手腕上……确实有一块表,金属表带,很亮……但我看不清脸。”
苏黎的心跳加快了:“那你记得……锁链的声音吗?后门被锁死的声音?”
林星辰的眉头紧紧锁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像是在抗拒某种侵入性的痛苦。“声音……很多声音……哭声、喊声、燃烧声……”他猛地摇头,耳后新缝合的伤口因为动作而刺痛,让他瞬间白了脸,“……想不起来!”
苏黎立刻握住他冰凉的手:“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她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心里又悔又痛,“对不起,我不该问……”
就在这时,外卖到了。短暂的插曲打断了令人窒息的重溯。
沉默地吃完寡淡的白粥,工作室里的气氛依旧凝滞。伤痛、谜团、未卜的前路,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心头。
突然,林星辰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两人瞳孔同时一缩——
顾怀远。
他竟然还能打电话?!
林星辰盯着那个名字,眼神瞬间结冰,手下意识地摸向耳后——那里只剩下纱布包裹的伤口,那个曾经无时无刻不监视控制着他的芯片己经不在了。但长达二十年的驯养留下的本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依旧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苏黎一眼,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顾怀远本人那惯常的、带着虚假温和与绝对控制欲的声音,而是一个语调平板、公事公办的男声。
“是林星辰先生吗?这里是市立医院看守病房。顾怀远先生目前情况稳定,但坚持要求与你通话。根据规定,他有权利拨打一通电话。请注意,本次通话将被录音监控。”
短暂的电流嘶声后,顾怀远的声音响起了,透出一种异常的虚弱和沙哑,却依旧带着那股让人极不舒服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黏腻感。
“阿辰……”他咳嗽了几声,听起来痛苦不堪,“你……还好吗?伤得重不重?爸爸……很担心你。”
林星辰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冷笑一声:“顾董,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必要演这种父慈子孝的戏码吗?你的担心,让我恶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那层虚伪的温情褪去了些许,带上了一种疲惫又诡异的“推心置腹”:“阿辰,我知道你恨我。昨晚……我是做得过分了。但我都是为你好!你被苏黎那个女人骗了!她和她祖父一样,工于心计,最擅长利用别人的同情和感情!”
苏黎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嘴唇微微颤抖。
“闭嘴!”林星辰厉声喝断他。
“她是不是在你身边?开免提了吧?正好!”顾怀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急促而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指控,“苏黎!你告诉你身边那个傻小子!当年那场火,难道不是你祖父苏墨亭为了销毁偷窃我设计图纸的证据故意放的?!难道不是他锁死了后门,想把我活活烧死在里面?!林见深……阿辰的父亲,他是为了救你那个卑鄙的祖父才被困住烧死的!他是替你苏家死的!”
“你胡说!”苏黎猛地站起身,对着电话嘶声反驳,身体抖得厉害,“我祖父是去救火的!是你!是你锁了门!”
“证据呢?!”顾怀远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苏墨亭死了!死无对证!而我还活着!我有当年的医疗记录!有火灾调查报告!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现场发现疑似纵火装置残留!写着后门是从外部被锁死的!苏黎,你摸着良心问问,你祖父后来一辈子躲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钟表店里,难道不是因为愧疚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苏黎最脆弱的核心。那些她从未怀疑过的祖父的沉默与哀伤,此刻在对方恶意的解读下,竟然显得那么可疑。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混乱,几乎要相信这番扭曲的指控。
“够了!”林星辰对着电话怒吼,声音因愤怒和背痛而撕裂,“你的谎言到此为止了!那枚蓝宝石胸针和苏老的亲笔信,会说明一切!”
电话那头,顾怀远发出一连串剧烈而痛苦的咳嗽,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阿辰……我的时间……不多了……医生说我下肢神经彻底坏死,可能……可能没几天了……临死前,我只想听你叫我一声……一声爸爸……毕竟,是我把你从火场里……捡回来……养大……”
那声音里的虚弱和绝望表演得淋漓尽致,甚至带上了哽咽。
林星辰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痛苦汹涌而来。那些被刻意培养的、扭曲的依赖和感激,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理智。明知是谎言,明知是操纵,可二十年的时光,那些看似“父爱”的点点滴滴,并非全是虚假……这种极度的矛盾与撕裂,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情感绑架击垮的瞬间,他的目光猛地触及到苏黎。她站在那里,像风中凋零的叶子,脸色惨白,眼神破碎,整个人摇摇欲坠,正用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和不确定的眼睛,绝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信任?还是再次坠入深渊?
昨夜地窖里冰冷的砖石、胸针幽蓝的光、信纸上清峻的字迹、两人交织的心跳声……那些真实触碰到的东西,猛地压过了电话那头虚弱的表演和恶毒的挑拨。
电光火石间,一个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营造的、疲惫而动摇的语调,对着电话那头说:“……好。”
苏黎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背叛的痛楚。
但林星辰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对着电话,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打垮了:“……我……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你说的……我需要想想……给我点时间。”
电话那头的顾怀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捕捉到这丝“松动”,语气变得愈发“慈爱”和“虚弱”:“好,好……阿辰,爸爸等你……爸爸就知道,你终究是明白事理的……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
通话戛然而止。
工作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扶住工作台才站稳。她看着林星辰,眼泪无声地滑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星辰放下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背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紧绷而灼痛不己。他无视苏黎眼中那心碎的目光,忍着痛站起身,走到昨晚被撞翻的工具架旁,在一堆杂物里艰难地翻找着。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比指甲盖略大些的黄铜声频齿轮,边缘有些磕碰的痕迹,但齿牙依旧完好。这是之前修复一座八音盒时替换下来的旧零件。
他拿着齿轮,走到苏黎面前。
苏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伤痛。
林星辰停下脚步,没有再靠近。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里面有未散尽的痛苦挣扎,有强行压下的愤怒,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然后,他拉过她冰冷僵硬的手,将那颗微凉的、带着精密齿牙的黄铜齿轮,轻轻放入她的掌心。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用力按了按,像是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讯息。
“贴耳听。”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目光紧紧锁住她满是泪水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比我说得清楚。”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她,径首朝着店门外走去。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仿佛多停留一秒,那强撑的冷静就会彻底崩塌。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一室死寂和心碎留给了苏黎。
苏黎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掌心里,那颗黄铜齿轮冰冷而坚硬,硌得她生疼。顾怀远恶毒的指控还在耳边回荡,林星辰最后那看似妥协动摇的话语和决绝离开的背影,像两把刀反复绞割着她的心脏。
她缓缓地、颤抖地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齿轮。
他说……贴耳听?
比他说得清楚?
这是什么?临别的……讽刺?还是……
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可能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挣扎的星火,在她几乎冻结的心湖里闪了一下。
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将那颗冰冷的黄铜齿轮,贴在了自己完好的左耳耳廓上。
起初,只有一片寂静。金属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
她屏住呼吸。
几秒之后,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律动,透过坚硬的黄铜,清晰地、一下一下地,传递了过来——
咚……咚……咚……
平稳,有力,带着生命的温度。
那是……林星辰的心跳声。
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将他自己心跳的声频,刻录进了这个小小的齿轮里。
就在几分钟前,他面对着电话那头恶毒的离间和情感勒索,在极度痛苦和挣扎中,做出的那个“动摇”的决定,那个看似背叛的表演的瞬间——他的心跳,一如既往地平稳、坚定,没有半分迟疑和混乱。
他把最真实的证据,藏在了这个冰冷的机械造物之中。
所有的指控、所有的表演、所有恶毒的言语,在这一声声沉稳真实的心跳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谎言如钟摆,虚情假意地来回摇摆,试图混淆视听。
但齿轮不会撒谎。心跳……永远不会撒谎。
苏黎猛地攥紧了那颗仿佛带着体温的齿轮,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压抑不住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撼动。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顾怀远的谎言,也听到了她的恐惧。
所以他用这种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给出了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回答。
窗外阳光正好,尘埃仍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掌心的齿轮紧贴着耳朵,那一声声心跳,如同最坚固的锚,将她从险些再次吞噬她的冰冷深海,牢牢定在了此刻坚实的地面上。
咚。
咚。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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