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下的工作室,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粘稠而亲密的寂静笼罩。林星辰和苏黎在那张临时地铺上,以一种极其小心翼翼的姿态,共享着有限的温暖与空间。
他侧卧着,受伤的背部朝向外部,形成一个脆弱的保护姿态。她背对着他,脊背轻微地贴合着他的胸膛,中间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细微起伏和体温的缓慢渗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掌心虚覆在她的小腹上,仿佛守护着一个无声的秘密。
没有更多的动作,没有言语。地窖的阴冷、辐射的恐惧、医院的嘈杂似乎都被隔绝在外。只有净化装置稳定运行的轻柔嗡鸣,和两人逐渐同步的、深长的呼吸声。
在这片由危机催生出的、笨拙却真实的依偎中,疲惫终于压倒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将他们拖入了无梦的沉睡。
——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奇特的、慢节奏的生活在“时间褶皱”里逐渐成型。
白天,阳光透过橱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林星辰的活动范围主要被限制在工作台旁的高脚凳和地铺上。背部的伤口开始愈合,痒意取代了剧痛,但动作稍大仍会牵扯不适。苏黎的早孕反应依旧顽固,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对许多气味避之不及,但好在呕吐的频率逐渐减少,食欲稍有恢复。
沈熹微每天准时出现,带来新鲜的食材、水果和必要的药品,负责给林星辰换药,监测苏黎的身体指标和胎心。她像个高效而唠叨的管家,严格监督着两人的休养。
“星辰!不许碰那个烙铁!你需要的是静养,不是修钟表!” “苏黎!把这杯牛奶喝了!就算吐了也得补充营养!” “你们两个!又对着电脑屏幕一上午了?休息!眼睛还要不要了!”
在他们的“监督”下,林星辰和苏黎的主要“工作”,变成了研究那卷银丝绢帛上的净化装置图纸,以及那三把神秘钥匙的扫描件。
工作台成了他们的指挥中心。图纸被高清扫描后放大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林星辰负责构建三维模型,进行流体力学和粒子吸附的模拟计算,优化装置的能量效率和过滤精度。苏黎则凭借对材料和传统工艺的深刻理解,分析着那些古老材料的替代方案和现代加工可能遇到的精度问题。
讨论是冷静而专注的,充斥着专业术语和公式计算。
“星屑砂的粒径分布是关键,波动超过百分之五就会形成通道短路……” “惰性铅晶的镀层厚度需要纳米级控制,现代气相沉积技术可以做到,但成本……” “深海蓝藻萃取物的活性保存是个问题,可能需要惰性气体环境封装……”
他们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因那座天文钟而相识合作的阶段,只是这一次,他们共同设计的,是守护他们未来的盾牌。
这种专注的、技术性的协作,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情感的缓冲和避风港。它允许他们暂时避开那突如其来、尚未命名的亲密关系带来的无措,绕过“孩子”、“未来”、“婚姻”这些过于沉重和陌生的词汇,在一个彼此都熟悉和擅长的领域里,用代码和图纸,一点点地、切实地构建着安全感。
然而,技术的面纱并非时刻都能维系。
有时,模拟计算陷入僵局,林星辰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敲击桌面,眉头紧锁。苏黎则会放下放大镜,默默地递上一杯温水,或是拿起一块沈熹微带来的无糖饼干塞进他手里。他接过,指尖偶尔相触,两人都会微微一顿,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假装无事发生。
有时,苏黎会因为久坐而腰酸,或是突然袭来的恶心感而脸色发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描绘。林星辰会立刻停下敲击键盘,目光紧紧跟随她,首到她缓过劲来,才会低声问一句“还好吗?”,得到她轻轻的点头回应后,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屏幕。
一种无声的、细密的关照,如同春雨般悄然渗透在日常的缝隙里。
夜晚则是另一番光景。
地铺的共享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依旧保持着那份小心翼翼的距离,通常是背对背的姿势,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但沉睡后,身体的自主往往会打破刻意维持的界限。
林星辰常在凌晨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将苏黎整个圈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呼吸间全是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淡淡机油和干净皂角的味道。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她睡衣下微微升高的体温——孕妇常见的体征。
他会僵住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试图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挪开一些,恢复安全的距离。但往往徒劳无功,反而可能将她惊醒。
苏黎则会发现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腰间,或是腿无意识地压到了他受伤那边身体的被角。她会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缩回,心跳如鼓,在黑暗中屏息等待,首到听见他依旧平稳(或假装平稳)的呼吸声,才敢慢慢放松。
这种夜间的“越界”与“撤退”,成了两人之间一场无声的、暧昧的拉锯战。羞赧、试探、以及某种深藏的、对温暖的渴望,在黑暗中被放大。
首到第三晚。
林星辰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惊醒。
不是噩梦的惊叫,而是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被死死捂住嘴也无法完全吞没的、破碎的呜咽。
是苏黎。
她背对着他,身体蜷缩成极小的一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白天里的冷静、专注、甚至是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在深沉的夜色里轰然崩塌。地窖的幽蓝光芒、检测仪刺耳的尖叫、医生宣读报告时微蹙的眉头、还有那份深植于血脉的对“诅咒”的恐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恐慌和后怕,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林星辰的心瞬间被那无声的哭泣攥紧,痛得发慌。他没有犹豫,也忘记了什么安全距离。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然后用力地、却又小心避开她小腹地,将她整个拥入怀中。
苏黎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浮木,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她不再压抑,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发出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绝望的哀鸣。
“我怕……星辰……我真的好怕……”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万一装置失效……万一检查出问题……万一我……我保护不了他(她)……就像我保护不了爷爷……保护不了妈妈……”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底下最深沉的脆弱。
林星辰紧紧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和剧烈的颤抖。他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安慰话,只是收紧了手臂,一遍遍地、低沉地在她耳边重复:“我在。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他的手掌,一下下地、笨拙却坚定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黑暗中,净化装置的光芒温柔地闪烁着,映照着两人相拥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苏黎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林星辰却没有睡。他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感受着怀中人身体的重量和温热的呼吸,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心跳声与净化装置的嗡鸣渐渐同步。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柔软的责任感,如同深海般将他淹没。
他低下头,极其轻柔地、将一个吻印在她的发间。
那一夜之后,某种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白天,他们依旧专注于图纸和技术讨论,但之间的氛围明显松弛了许多。苏黎会自然地把他需要的工具递过去,林星辰也会在她起身时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一下她的腰。
夜晚,地铺上的楚河汉界悄然消失。他们不再背对背,而是自然而然地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势。有时是她窝在他怀里,有时是他从身后抱着她。肢体交缠,呼吸相闻。最初的僵硬和尴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深厚的、无声的亲密与依赖。
身体的靠近,似乎也催化了某种更深层的渴望。
一天下午,沈熹微送来了一批新的实验器材后离开。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阳光西斜,将室内染成一片暖金色。
苏黎正俯身在工作台前,仔细调整着一个微型传感器的位置,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林星辰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高脚凳上,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阳光勾勒着她的侧影,睫毛垂下,神情专注。宽松的家居服领口微微下垂,露出一小段精致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曲线。因为怀孕,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柔软,散发着一种朦胧而温暖的光泽。
林星辰感到喉头发紧,一股熟悉的、却许久未曾有过的热流,悄然在小腹汇聚。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挪开视线,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感到口干舌燥。
苏黎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专注的目光,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数据有问题?”
她的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泛着自然的嫣红,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软。
林星辰的呼吸一滞。地窖中那个混乱的、短暂的、几乎被遗忘的触碰记忆,猛地袭上心头,变得无比清晰而灼热。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一步步走向她,动作因为背伤而有些缓慢,眼神却深邃得如同漩涡。
苏黎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眼中翻滚的、她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腰抵住了冰冷的工作台边缘。
“星辰?”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工作台上,将她困在了他和台面之间。他低下头,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唇。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限。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温热地交织在一起。
苏黎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属于男性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她的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手下意识地抵住了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同样急促的心跳和紧绷的肌肉。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从她的眼睛,到鼻尖,最后再次落回她的唇瓣。那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能将她融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苏黎闭上了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却没有用力推开。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的前一秒——
嗡!!!
刺耳的警报声猛地从连接着净化装置的监控终端上爆发出来!红色的警告灯疯狂闪烁!
所有暧昧的、升温的气氛瞬间被炸得粉碎!
两人同时猛地一震,如同被冰水泼醒!
林星辰瞬间后退,动作快得扯痛了背部的伤口,但他顾不上了,目光锐利地投向屏幕。苏黎也立刻转身,脸色发白地看向数据流。
不是辐射警报。是净化装置核心的“星屑砂”滤层,显示压力异常骤增,接近临界值!
“吸附饱和速度超出计算模型百分之二十!”林星辰快速读取着数据,脸色凝重,“可能是你体内残留核素的衰变产物特性导致的……必须立刻更换滤芯!”
图纸上记载了更换步骤,需要专用工具和极其精细的操作,否则可能导致装置永久性损坏或放射性泄漏!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尴尬。
“工具在左边第三个抽屉!无菌操作台启动!”苏黎语速飞快,己然进入应急状态,一把抓过旁边的防静电手套戴上。
林星辰立刻配合,忍着背痛,以最快速度取出专用工具包,启动工作台旁的微型无菌负压操作箱。
冰冷的白光取代了暖黄的夕阳。刚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欲望,被更高优先级的、关乎生存的危机感彻底覆盖。
两人隔着透明的操作箱壁,眼神交汇,只剩下全然的专注和信任。
“镊子。” “稳住,逆时针十五度,慢一点……” “吸走残渣,注意负压密封……” “新的滤芯,对准卡槽,对,就是那里……”
他们的配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默契,动作精准、稳定、毫无迟疑。仿佛刚才那段危险的插曲从未发生。
又或者,那种几乎要吞噬彼此的炽热渴望,只是被暂时封存,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共同对抗命运的全神贯注。
当新的滤芯被成功植入,警报声戛然而止,屏幕上的数据恢复正常时,两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彼此额头上都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们隔着操作箱的透明罩子对视着,眼神复杂。劫后余生的庆幸,取代了未尽的旖旎。
林星辰缓缓打开操作箱的密封盖。苏黎摘下手套,手指微微发抖。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这一次,没有立刻松开。
窗外,夕阳己经完全沉没,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余烬。
工作室里,净化装置重新发出平稳的嗡鸣,冰蓝色的光芒再次亮起,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刚才那险些失控的瞬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所吞噬,又仿佛被这冷静的合作所校准。
但某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危险的甜蜜,和一种更深沉的、由共同危机锻造出的紧密联结。
夜,再次降临。
而时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吞噬着恐惧,也酝酿着更深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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