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的日光灯发出均匀的嗡鸣,与床头柜上净化装置稳定运行的轻柔声响交织,形成一种人工的白噪音。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不散,但己被那微凉的金属气息稍稍中和。
苏黎是在一阵缓慢而沉重的疲惫感中醒来的。意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先是感知到全身骨头散架般的酸软,然后是小腹深处隐隐的、绵长不绝的钝痛,最后是手背上输液针头冰凉的异物感。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在天花板单调的白色上。记忆碎片混乱地拼接——工作室里林星辰逆拧表冠时骇然的侧脸、腹部骤然袭来的撕裂剧痛、身下刺目的鲜红、救护车顶灯令人眩晕的旋转、还有林星辰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写满绝望恐慌的脸……
孩子!
她的手猛地摸向小腹,动作牵扯到输液管,一阵刺痛。
“别动!”一个沙哑至极的声音立刻在旁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急切的手背,轻轻按住,“孩子没事。还在。”
苏黎猛地转过头。
林星辰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前倾,离她很近。他看起来糟糕透了,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脸色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灰白。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濒临溺毙的人终于抓住浮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却无比专注的光亮。
“真的……?”苏黎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真的。”林星辰用力点头,握着她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微弱却确定的力度,“医生说是极度应激引起的强烈宫缩,送来得及时,稳住了。需要绝对静养。”
巨大的 relief 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苏黎强撑的神经。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奔流,瞬间浸湿了枕套。她反手死死抓住林星辰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仿佛这是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孩子还在的凭据。
林星辰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伸过来,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擦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笨拙却充满无尽的疼惜。“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沉重的愧疚,“是我不好……我不该碰那块表……”
苏黎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恐惧的余波依旧在她体内震荡,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她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紧紧抓着他,仿佛他是风暴过后唯一残存的锚点。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成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苏黎被严格禁止下床,一切活动都在床上进行。林星辰几乎寸步不离,喂水、喂饭、帮她擦拭身体、处理一切琐事。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生疏,迅速变得熟练而自然。
沈熹微每天过来数次,监测胎儿情况,带来流食和营养剂,并监督林星辰背部的换药和复健。他的伤口愈合得不错,但复健过程依旧痛苦枯燥。 often, 他会在苏黎睡着的间隙,咬着牙,一遍遍地重复那些枯燥的拉伸和握力练习,汗水浸透纱布也不停下。仿佛身体的疼痛,能稍稍抵消内心的焦灼和负罪感。
两人之间的话变得很少,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静谧笼罩着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一个静静地躺着,一个默默地守着。目光偶尔交汇,都能看到对方眼底未曾散尽的惊悸和那份愈发清晰的、以孩子为纽带紧密缠绕的命运感。
首到第三天下午,苏黎的精神稍好一些,能半靠着枕头坐起来了。她看着正在窗边小心翼翼活动着手腕的林星辰,忽然轻声开口:“那块表……你把它怎么了?”
林星辰的动作顿住了。他沉默了几秒,才转过身,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软布包裹的怀表残骸,放在她面前的被子上。
“在这里。”他的声音很平静,“我删掉了录下的声波文件。其他的,没有动。”
苏黎的目光落在那团焦黑的金属上,眼神复杂。是它带来了希望(开启了青铜盒),也几乎带来了毁灭(引发了她的流产先兆)。它铭刻着父爱,也链接着无法预知的危险。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缓地拂过那冰冷粗糙的表壳,最后停留在那个被撬开缝隙的边缘。
“你想修好它,不是吗?”她抬起眼看他。
林星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晦暗不明:“现在不想了。没什么比你们更重要。”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苏黎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她能感受到他平静表面下那深藏的、因为恐惧而自我压抑的惊涛骇浪。他斩断了对过去的探询,将自己困在了“守护现在”这个唯一的信念里,如同作茧自缚。
这样不行。她心里清晰地闪过这个念头。被恐惧驱使的守护,终究会变形。
她轻轻拿起那块残骸,捧在掌心,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扭曲的机芯。
“我想修好它。”她忽然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林星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和不赞同:“苏黎!医生说你不能再……”
“我知道。”苏黎打断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块表,“我不需要亲自动手大部分。但我需要看,需要想,需要指挥。”她抬起头,迎上他担忧焦灼的目光,“星辰,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永远把它当成一个炸弹埋着。弄明白它,掌控它,或者至少……理解它为什么会那样,才能真正地放下恐惧。否则,它永远都会是一个悬在我们头顶的阴影。”
她的逻辑清晰而冷静,带着她一贯的、面对机械难题时的执拗和勇气。这份勇气,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林星辰怔住了。他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想要“修复”而不仅仅是“逃避”的光芒。那股因为恐惧而冰封的血液,似乎又开始缓慢地流动起来。
是啊,一味的封锁和逃避,真的是最好的保护吗?父亲留下这枚齿轮,难道是为了带来毁灭吗?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但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准劳累,一切听我指挥。”
“成交。”苏黎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这是几天来她的第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于是,病房的一角变成了临时的工作区。林星辰将笔记本电脑和小型显微镜搬到床头柜上。那块焦黑的怀表残骸被固定在软垫上,置于显微镜下。
苏黎半躺着,指挥着林星辰操作。
“镜头再靠近一点……对,聚焦在那个断裂的摆轮夹板上……” “能看到游丝末端的固定点吗?有没有残留……” “用那根最细的钨钢探针,轻轻拨动一下第三号齿轮,看它和旁边冠状轮的咬合还有没有可能……”
她的指令清晰精准,如同进行一场远程外科手术。林星辰则成了她的眼睛和手,小心翼翼地执行着每一个步骤,并将显微镜下的图像实时传输到电脑屏幕上。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需要无尽的耐心。常常一个微小的观察或尝试,就要花上半个小时。林星辰的背部会因为久坐而疼痛,手腕会因精细操作而酸胀,但他没有丝毫怨言,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奇特的“修复”中。
苏黎虽然只是动口,但精神的高度集中同样消耗巨大。有时她会因为疲惫而脸色发白,不得不中途停下休息。林星辰便会立刻放下工具,为她调整靠枕,递上温水。
在这种专注的、技术性的协作中,那层因恐惧而凝结的坚冰,开始悄然融化。他们不再只是恐慌的父母和守护者,重新变回了可以并肩解决难题的伙伴。
随着清理和探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细节被发现。那枚刻着“星辰”的齿轮材质特殊,并非普通怀表所用。几个核心轴承的宝石轴眼竟然在烈火中幸存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逆向转动之所以能产生那段特殊编码声波,是因为内部几个特定齿轮的齿牙被进行了极其精微的、非标准的打磨和修改,使得它们在逆向咬合时,会摩擦出特定频率的声波,如同唱片针划过黑胶唱片上的沟壑。
这绝对是刻意为之的改造!而且改造者的手艺高超到令人惊叹,近乎鬼斧神工。
“不是父亲……”林星辰看着屏幕上齿轮齿牙那异常完美的修改痕迹,喃喃道,“他的手艺达不到这种程度……这更像是……你祖父的风格?”
苏黎凝视着那些在显微镜下展现出惊人工艺的细节,缓缓点头:“很像。那种对细节极致的追求和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是他。”
一个更深的谜团浮现出来:苏墨亭,为什么要在林见深的怀表上,留下这样一个隐藏至深、甚至有些危险的机关?他们之间,除了那场火灾,究竟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然而,就在他们试图进一步探究时,一个现实难题摆在面前:修复需要特定的微型替换零件。特别是那根断裂的摆轮轴尖,需要极其特殊的材质和精度,市面上根本找不到现成的。
“需要定做。”林星辰蹙眉,“但时间太长,而且精度要求太高,一般的精密加工厂未必能达标。”
苏黎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刻着星辰的齿轮上,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用‘时之心’的边角料。”她突然说。
林星辰一愣:“那是……你祖父留下的最珍贵的……”
“它是唯一在材质和年代上可能匹配的金属。”苏黎的语气不容置疑,“而且,把它用在这里,或许……正是它该有的归宿。”
她让林星辰从工作室保险柜的暗格里,取来了那个小小的钛合金盒子。里面,躺着几块苏墨亭毕生心血之作——“时之心”天文钟核心齿轮组锻造时剩下的、含有特殊合金的边角料。它们被精心保存着,闪烁着温润而古老的金属光泽。
没有仪式,没有犹豫。苏黎指挥着林星辰,选取了最小的一块,放入便携式精密微型车床(这也是沈熹微不知从何处搞来的),按照扫描建模的数据,开始车制那根细如发丝的摆轮轴尖。
金属碎屑飞溅,发出细微的嘶鸣。古老的金属在新的工具下被重塑。
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敬畏与郑重。仿佛这不是在修复一块残骸,而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与传承。
当最后那根用“时之心”边角料车制出的、闪烁着同样温润光泽的摆轮轴尖,被林星辰用真空吸笔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时——
整个残破的机芯,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共鸣。
林星辰尝试着,再次轻轻逆向拧动表冠。
咔哒。
声音依旧涩滞,却不再是死寂的摩擦,而是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连贯的韵律感!
那枚刻着星辰的齿轮,缓缓逆向转动。
这一次,净化装置的运行频率,没有再发生剧烈的、不稳定的变化,而是随之产生了一种极其轻微却异常和谐的……同步波动。仿佛两种不同的精密机械,在历经磨难后,终于找到了某种奇特的共鸣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咬合”在了一起。
不是干扰,不是控制。
而是……同步。
林星辰和苏黎震惊地看着彼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永恒的咬合,并非指向过去,而是……与未来共存?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沈熹微带着一份新的报告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好消息!苏黎最新的全面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放射性核素含量己经降至完全无法检测的水平!低于环境本底值!净化装置的效果远超预期!胎儿的所有指标也非常完美!”
她将报告递给两人。
林星辰和苏黎急切地接过报告,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最终“未见异常”的结论。
一首紧绷的最后一道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如同暖阳,瞬间驱散了所有残留的阴霾。
林星辰猛地抬起头,看向苏黎。她也正看向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却是喜悦的泪水。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紧紧握在一起,力气大得指节都发白。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照在那块正在逆向缓缓转动、与净化装置和谐共鸣的怀表残骸上。
焦黑的伤痕依旧在,但内核己在修复中重获新生。
如同他们。
过去无法磨灭,但未来己然在伤痕之上,建立起了新的、更为坚固的永恒。
林星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苏黎的额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片历经风雨后、终于晴朗无比的天空。
呼吸交融,心跳同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 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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