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御花园的银杏叶落得愈发稠密，连文渊阁的窗棂都染上了几分清寒。东暖阁内却暖意融融，一尊鎏金熏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袅袅青烟盘旋而上，在描金的梁枋间氤氲开淡雅的香气，混着书架上陈年典籍的墨香，格外沉静。
紫檀木大书案宽阔如镜，案上摊着一卷厚重的《礼记》，泛黄的书页边缘微微卷起，透着岁月的沉淀。须发皆白的太傅杜文正端坐在案侧的太师椅上，他身着藏青色锦袍，面容清癯，颔下银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戒尺轻轻搭在膝头，声音抑扬顿挫，如同古寺晨钟般浑厚悠远：
“……是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西时为柄……夫妇之别，男主外，女主内，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他读到此处，刻意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捏着戒尺，在书页上“笃”地一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案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摆着个矮绣墩，铺着软垫，看似是给伺候笔墨的宫人预备的，此刻却坐着个人。杜太傅的声音陡然加重，字里行间带着不容置喙的凛然：“此乃人伦纲常，天地正理。内闱妇人，当谨守本分，相夫教子，敦睦亲族。外朝政事，非其所能知，亦非其所能预也！”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的锐利藏不住了：“若逾越本分，妄议朝政，则家国不宁，祸乱之始矣！”
主位上，太子萧景珩一身月白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手执朱笔，看似正凝神听讲，笔尖在奏疏上缓缓批注，墨痕落在明黄的纸页上，沉稳有力。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己瞥见角落里的动静，唇角抿着一丝极淡、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弧度，连握着笔的手指都微微放松了些——他太清楚，太傅这通引经据典，十句里倒有八句是说给那角落里的“不速之客”听的。
林悦就坐在那个矮绣墩上。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素面宫装，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没绣半点花纹，头上也只簪了根羊脂玉簪，素净得像株雨后的兰草，瞧着格外安分。可她手里的活计却半点不“安分”——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针线，绣着个巴掌大的香囊。
那香囊的布料竟用的是裁剩的明黄云锦边角料，金线织就的流云纹在暖阁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明明是皇家专用的尊贵料子，此刻却被她拿来绣了个……活灵活现的咸鱼干！针脚倒是细密，那鱼身的褶皱、鳍边的弧度都绣得颇有神韵，正是前些日子陛下赏给太子的“忠勇鲞”模样。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朱红丝线绣了三个小字——“至味也”，笔画憨拙，倒透着股子得意。
杜太傅那番“牝鸡司晨”“妇人不得干政”的训诫，于她而言，竟真如穿堂风一般，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半分涟漪都没在心里激起。她正蹙着眉，捏着根银线琢磨：给这咸鱼的眼睛用银线勾边，再点上点墨色，会不会更传神？是不是该再添两滴“油光”才够？
杜文正讲得口干舌燥，原以为这番话总能让对方收敛些，谁知抬眼一看，那林氏竟还低着头，手指翻飞地绣着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尤其那明黄云锦配咸鱼干的图案，实在是……有碍观瞻！他心头那股子文人的清高和固执劲儿顿时涌了上来，清了清嗓子，将戒尺往书案上“啪”地一敲，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暖阁里的空气都静了静。
他目光首首投向林悦，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的“语重心长”，却掩不住那点沉不住气的锐利：“太子妃娘娘。”
林悦被这声点名惊得回了神，茫然地抬起头，手里还捏着穿好线的绣花针，针尖上悬着一小截银线，亮晶晶的。她眨了眨眼，看向杜太傅，一脸无辜：“啊？太傅您叫我？”
那眼神干净得像没沾过尘埃，仿佛刚才那通饱含深意的训诫，她是半个字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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