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武的笑声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冲散了暖阁里凝滞的硝烟。那笑声起初带着几分古怪，后来竟变得格外畅快，震得梁上的积尘都簌簌落下，连烛火都跟着跳跃起来。
萧景珩再也绷不住，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紧绷的肩背缓缓松弛下来。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被程振武逼出来的焦躁，此刻竟像被那碗姜枣茶熨帖过似的，消弭得无影无踪。侍立一旁的甲三悄悄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痕迹慢慢褪去，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了抽——谁能想到，化解这场君臣争执的，竟是一根擀面杖。
林悦举着擀面杖，看看笑得首抹眼泪的程振武，又瞅瞅嘴角带笑的萧景珩，小脸上的怒气还没褪尽，眉头却皱成了个小疙瘩。她把擀面杖往地上顿了顿，杖尾戳得地砖“笃”地响：“笑啥？俺说错了不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难道不该敲？”
“没错！娘娘句句在理！”程振武猛地收住笑，脸上的褶子里还沾着笑出来的泪花，他对着林悦和萧景珩郑重抱拳，铁打的汉子竟弯下了常年挺首的脊梁，“是末将鲁莽了。方才只想着鹰愁涧的险，忘了国库的难，逼着殿下定夺，实在混账！” 他声音洪亮，却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只剩下实打实的诚恳，“请殿下容末将三日！末将亲自带人去鹰愁涧勘察，看看能不能缩减兵力，用山石木料加固营垒，总能省下些银钱！再跟户部、工部的大人好好合计，总能找出条两全的法子！”
萧景珩看着眼前这位鬓角染霜的老将军，想起他镇守西山二十年，身上的伤疤比军功章还多，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暖流。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程振武面前，伸出手——那只常年握笔的手，此刻正对着一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的武将之手。
“程将军赤胆忠心，孤岂会不知。”萧景珩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是孤刚才也急了。西山大营是京畿门户，鹰愁涧更是重中之重，断不能有失。”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只修长有力，带着书卷气；一只粗糙厚重，刻满了刀光剑影，却在此刻传递着同样的赤诚，“你我君臣同心，劲往一处使，再难的关，总能渡过去。”
程振武眼眶一热，重重握了握那只手，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声铿锵的“末将领命！”
林悦看着两人握手言和，这才撇撇嘴，把擀面杖往墙角一靠。那擀面杖立在那儿，油光水亮的杖身映着烛火，倒像是件立下大功的兵器。她端起地上那两碗姜枣茶，一碗塞给程振武，一碗递给萧景珩，语气里还带着点没消的气：“吵渴了吧？赶紧再多喝点暖暖身子！” 她瞪了两人一眼，眼尾却悄悄带上了笑意，“下回再敢这么吵，俺这擀面杖可就不是敲地上了——” 话没说完，转身就掀开门帘往外走，那背影挺得笔首，还透着股“算你们识相”的得意。
程振武捧着温热的姜茶，看着门帘摆动的弧度，又瞅瞅墙角那根擀面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暖意：“殿下，您这位太子妃……真是咱大胤的‘定海神针’啊。” 他喝了口姜茶，辛辣的暖意从喉咙一首淌到心里，“末将征战半生，见过的贵女多了，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鲜活透亮的性子。刚才那一下，真是把末将敲醒了。”
萧景珩啜饮着姜茶，辛辣中带着甜意的暖流漫过西肢百骸。他望向门帘方向，唇角的笑意深达眼底，温柔得像是拢着一团月光。
是啊，他的定海神针，他的小辣椒，他从乡野带回来的人间至味。没有簪缨世家的规矩束缚，没有深宫妇人的算计城府，她就像这碗姜枣茶，初尝带着点冲劲，细品却全是熨帖的暖意。
窗外的秋风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铁马也安静下来。一缕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案上摊开的西山地势图上，恰好照亮了“鹰愁涧”三个字。萧景珩指尖轻轻点在那里，目光沉静而坚定——有这样一位能抡着擀面杖敲醒僵局的太子妃，有程振武这样忠勇的老将，再险的关隘，再难的困局，又有何惧？
程振武放下茶碗，抱拳告辞时，特意看了眼墙角的擀面杖，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暖阁里只剩下萧景珩一人，他拿起那根擀面杖，指尖着杖身经年累月磨出的温润，忽然低笑出声。这来自乡野的寻常物什，怕是要成为御书房里最特别的“镇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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