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那股子磨刀带来的亢奋劲儿还没散去。
祠堂外，一声枪响，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敌袭！”
魏和尚把鬼头刀往地上一插，抓起步枪，眼里冒着杀气。
训练场上的战士们，几乎是凭着本能，从看热闹的状态，瞬间切换到了战斗姿态，猫着腰就近寻找掩体。
李云龙和赵刚一前一后地冲出祠堂，腰里的快慢机己经上了膛。
“怎么回事！”李云龙吼道。
话音未落，一个侦察兵，像个泥猴子一样，连滚带爬地从北边的山梁上冲了下来。
他浑身是土，胳膊上那道渗血的布条，己经被冻得发硬，黏在了皮肉上。
他冲到李云龙面前，嘴唇冻得发紫，上气不接下气。
“报告团长！”
“鬼……鬼子！”
李云龙一把扶住他。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说清楚！多少人？哪个方向的？”
侦察兵大口喘着气，哈出的气瞬间就在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是鬼子的主力！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头！”
“还有……还有山炮！俺亲眼看见他们在山坳里架炮！”
“正朝着咱们赵家峪的方向，分三路压过来了！”
山炮！
主力！
这几个字，像几块大石头，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赵刚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他快步走到山梁上，举起望远镜。
北边的山谷里，一条灰黄色的长蛇，正在缓慢而又坚定地蠕动。
那不是一个中队，甚至不是一个大队。
从那拉开的阵势看，至少是一个加强联队的兵力。
“他娘的！”
李云龙也看到了，他放下望远镜，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山本一木那老小子，还真他娘的看得起老子！”
“这是要把咱们独立团，当盘菜给吃了！”
就在这时，一阵妖风，卷着雪粒子，从山谷里呼啸而过。
那风，冷得邪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天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
刚才还只是灰蒙蒙的天，此刻己经变成了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见鬼了……”一个老兵缩着脖子，哆嗦着骂了一句。
“秋天这就过完了？”
没人回答他。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天，不对劲。
“传我命令！”李云龙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压过了风声。
“一营，上东山！二营，上西山！三营，给老子守住村口！”
“警卫排、侦察排，跟我进团部！”
“快！都他娘的给老子动起来！”
命令下达，整个赵家峪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在刺骨的寒风中，艰难地运转起来。
战士们穿着那身单薄的、打了好几层补丁的军衣，抱着冰冷的枪，跑向各自的阵地。
风吹透了棉衣，那点可怜的温度，瞬间就被带走了。
每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祠堂里，紧急作战会议开始。
几个营连长围在地图前，一个个冻得手脚僵硬，嘴唇发青。
“团长，鬼子这是想把咱们包饺子。”张大彪指着地图，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
“咱们的地形，易攻难守，硬拼，是下下策。”
“打个屁的硬仗！”李云龙一拳砸在地图上，“跟他们打游击！把他们拖进山里！老子就不信，他一个联队的兵力，能在山里跟咱们耗多久！”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都他娘的哭丧着脸干什么！不就是鬼子扫荡吗？怕个球！”
“老子告诉你们，只要咱们的队伍还在，就有的是机会，把今天吃的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的话，很有煽动力。
可这一次，祠堂里的气氛，却没有被点燃。
所有人都低着头，搓着手，跺着脚，心思显然不在地图上。
赵刚从头到尾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门口，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战士。
突然，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老李，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日本人。”
李云龙一愣。
“不是日本人是谁？”
赵刚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从每一个干部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李云龙的脸上。
“是天。”
他指了指外面。
“是这该死的、说来就来的冬天。”
“你看看弟兄们！有几个人的衣服是完整的？有几个人脚上的鞋还能叫鞋？”
“不等鬼子打过来，光是这天，就能要了我们半条命！”
“部队的士气，己经跌到谷底了。你现在让他们去跟鬼子拼命，他们连端枪的力气都没有！”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刚的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李云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
可他，没有办法。
“那你说怎么办！”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对着赵刚低吼。
“投降吗？还是找个山洞，像狗熊一样躲起来过冬？”
“老子告诉你，赵政委！我李云龙的兵，可以战死，可以饿死，但绝不能他娘的冻死！”
“冻死，也得给老子站着死在冲锋的路上！”
他这话，说得豪迈。
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满是悲壮和无力。
就在这时，耳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卫生员王喜，背着一个战士冲了进来。
“团长！政委！不好了！”
王喜的脸上满是惊恐。
“小栓子……他……他不行了！”
众人围了上去。
只见被背进来的那个年轻战士，是刚才在村口站岗的哨兵。
他双眼紧闭，嘴唇乌青，浑身僵硬得像块木头，己经没了呼吸。
“怎么回事！”赵刚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探了探那战士的鼻息。
还有一丝微弱的气。
“刚才换岗的时候，发现他首挺挺地倒在哨位上，身上都冻僵了！”王喜的声音带着哭腔。
“快！快生火！拿酒来！”赵刚大吼。
祠堂里，乱成了一团。
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把那哨兵抬到火堆旁，用雪搓着他的身子。
李云龙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年轻的、几乎没了生气的脸。
他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刚才那句“冻死也得站着死”，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活生生的、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鬼子的兵，就差点死在这鬼天气上。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出了祠堂。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山，看着那些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却依旧死死守在阵地上的兵。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可以不怕死，可以带着弟兄们跟鬼子拼命。
可他，变不出棉衣，变不出粮食。
他打不赢的，是老天爷。
赵刚也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
“老李……”
李云-龙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烟叶，却发现手抖得连烟都卷不上。
祠堂里，那名哨兵，悠悠转醒。
可这件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绝望，像这刺骨的寒风一样，无孔不入。
李云龙和赵刚，这两个独立团的最高指挥官，第一次，同时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
他们的目光，穿过风雪，越过那些沉默的战士。
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正抱着枪，默默站在祠堂门口，像一截木桩子一样的警卫员身上。
那个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带来奇迹的年轻人。
萧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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