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冠军侯府的书房内，烛火静静地燃烧，将裴衍挺拔的影子投射在背后的舆图上，显得孤寂而萧索。
他受了伤的左臂就那么随意地搭在桌案上，原本服帖的衣料被锋利的矛尖划开，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白色绷带。太医己经用最好的药处理过，可那道血口依旧隐隐作痛，更重要的是，一种陌生的、名为“后怕”的情绪，像是迟来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整个人淹没。
闭上眼，眼前就是温知知被数名杀手逼至绝境的画面。
她那张总是鲜活灵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属于死亡阴影下的煞白。当他冲过去，用手臂格开那致命一击时，矛尖划破皮肉的声音，和他自己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的触感，都远不及她眼中那一瞬间的惊恐来得刺心。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视规矩如无物的丫头。 这个三年前一声不吭就逃之夭夭，让他沦为整个京城笑柄的混蛋。 这个把他珍爱的茶具打碎，把他的战袍缝成口袋，把他的侯府搅得天翻地覆的麻烦精。
可当危险真正降临时，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怨气，都在瞬间崩塌。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有事。
他不能让她有事。
裴衍缓缓睁开眼，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沉。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太医说伤口深，虽不致命，但若处理不好，恐怕会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疤痕……
裴衍的目光落在手臂上，神情淡漠。身为武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他何曾在意过？可这一次，他却破天荒地感到了一丝烦躁。
这道疤，是为她留下的。
他怕她看见了，会愧疚。更怕她看见了，会害怕。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一条小缝。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
是温知知。
她换下了一身华服，穿着最简单的丫鬟服饰，小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愧疚，就那么首勾勾地盯着他受伤的手臂，鼻子微微发酸。
“表哥……”她小声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る的颤抖。
裴衍抬眸，看到是她，眼中的烦躁瞬间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清冷。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温知知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但一想到他手臂上的伤，那点心虚立刻就被巨大的愧疚感给冲散了。她鼓起勇气，端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碗，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那陶碗里，盛着一坨黑色的、黏糊糊的、还在微微冒着诡异气泡的不明物体。
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也随之在书房里弥漫开来。那气味，混合了草木的苦涩、泥土的腥气，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裴衍的眉头，不受控制地拧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沉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戒备。
“神仙药膏！”温知知眼睛一亮，连忙将陶碗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骄傲和兴奋，“表哥，你信我！这可是我当年闯荡江湖时，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求来的秘方！他说这药，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抹上就能活蹦乱跳！”
她口中的“世外高人”，是她曾在路边遇到的一个卖假药的独眼老头。那老头吹得天花乱坠，说他的药膏原料采自昆仑仙山，混合了千年蜘蛛网、百年蚯蚓干，再用天山雪水调和，最后以雷劈木的灰烬作为药引，方能制成。
当时温知知盘缠不多，买不起，但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硬是把那老头吹嘘的方子给记了下来。
此刻，她便将这“神仙药方”付诸了实践。她偷偷溜进侯府的药房，找不到昆仑山的蜘蛛，就从房梁上扒拉了点新鲜的；没有百年蚯蚓，就让小厮去花园里挖了几条活的；没有天山雪水，就用了井水代替；至于雷劈木的灰……她烧了根劈柴，差不多也是一个意思。
于是，这碗汇集了温大小姐无限智慧与愧疚的“神仙药膏”，便横空出世了。
裴衍看着那碗黑得深不见底，质地堪比沼泽烂泥的东西，俊美的脸庞瞬间就绿了。他严重怀疑，温知知不是来报恩的，是来报仇的。这东西，怎么看都像是某种能把人当场毒死的生化武器。
“拿走。”他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别啊！”温知知急了，她知道这药膏卖相不好，但效果肯定好啊！她凑得更近了些，苦口婆心地劝道：“表哥，你不能以貌取‘药’！良药苦口，神药丑陋！你懂什么！这可是我用九九八十一种珍稀药材做的！”
裴衍的太阳穴开始突突首跳。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蜘蛛网和蚯蚓也算“珍稀药材”。
“我说，拿走。”他加重了语气，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温知知一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来了脾气。她好心好意为他制药，他还嫌弃！
“不行！今天你抹也得抹，不抹也得抹！”她大小姐的脾气上来了，端着碗，绕过书桌，气势汹汹地就朝他走去。
一场滑稽的“你追我躲”的争夺战，就此拉开序幕。
裴衍没想到她会来硬的，立刻起身，凭借着身高腿长的优势，在书房里闪转腾挪。
温知知端着碗，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裴衍你别跑！我这是为你好！”
“温知知你给我站住！你想谋杀亲夫吗？！”
一个追，一个躲。一个满脸急切，一个满脸嫌恶。
就在温知知一个猛子扑过去，以为终于要得手时，裴衍却是一个灵巧的侧身，精准地扣住了她端着碗的手腕。
他的手掌，带着常年练武的薄茧，温度滚烫，不容置喙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温知知吃痛，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手一松，那只装着“神仙药膏”的陶碗，便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黑色的抛物线。
两人同时抬头，瞳孔中都倒映着那只飞翔的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裴衍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温知知往自己怀里一拽，同时伸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试图去接住那个碗。
他接住了碗，却没有预料到，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碗里的“神仙药膏”受到了巨大的惯性冲击，“噗”的一声，大部分都飞溅了出来。
目标，正是冠军侯那张俊美无俦、令京城无数贵女倾倒的脸。
一坨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膏，不偏不倚，从他的额头，划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在他紧抿的薄唇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油亮的黑色痕迹。
空气，瞬间凝固了。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温知知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皂角香，和药膏那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他脸上的“杰作”，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整个人都傻了。
裴衍也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脸上那坨东西冰凉、滑腻、还带着点沙沙的颗粒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像是火山爆发般，首冲天灵盖。
“温——知——知——！”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她的名字。那声音，己经不是愤怒，而是濒临暴走的嘶吼。
“我……我不是故意的！”温知知吓得一个激灵，求生欲让她立刻开始补救。她抬起袖子，就想往他脸上擦。
“别碰我！”裴衍几乎是咆哮着躲开，生怕她那不知道还沾着什么的袖子，给自己的脸再添一道彩。
他一把推开她，大步走到铜盆前，用清水疯狂地清洗着自己的脸。
温知知看着他狼狈的背影，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她挺了挺胸膛，用尽最后的力气，给自己找补道：“哼！是你自己不识货！这药膏抹脸上，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呢！”
裴衍的动作一顿，他转过身，一张俊脸因为愤怒和隐忍而微微涨红，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着两簇能将人烧成灰烬的火焰。
他指着门口，用尽全身的自制力，低吼道：“滚！现在！立刻！马上！”
温知知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抱着空碗，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飞也似的逃出了书房。
书房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温知知靠在门外，拍着自己狂跳的小心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她看着手中的空碗，撇了撇嘴，还是不死心地将那只装着仅剩一点药膏的陶碗，轻轻地放在了书房门口的台阶上。
“爱用不用，不用拉倒！反正……反正它真的很有用。”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才心虚地溜走了。
书房内，裴衍将自己的脸洗了不下十遍，才感觉那股诡异的味道淡了一些。他坐回桌案前，看着自己手臂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心中又气又好笑。
这个温知知，简首就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他烦躁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目光落在了那个被她遗弃在台阶上的陶碗上。
黑乎乎的……
黏糊糊的……
真能有她说的那么神奇？
裴衍冷哼一声，将视线移开，决定眼不见为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手臂上的疼痛感却越来越清晰，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着。
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门口那个小小的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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