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了看账本，温知知只感觉自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舒泰，连带着对“当家主母”这个身份的恐惧都消散了不少。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两天，新的、更为严峻的挑战，便接踵而至。
——挑选嫁衣。
这日一早，京城最有名的绣坊“云锦阁”的掌柜，亲自带着两位首席绣娘，以及十几个伙计，抬着一口口巨大的樟木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温府。
箱子一打开，整个暖阁瞬间被一片璀璨的红与金所淹没。
一匹匹色泽纯正、光华流转的贡品云锦、蜀绣、苏缎，如同流动的霞光，被小心翼翼地铺陈开来。上面用金线、银线、孔雀羽线绣出的龙凤、祥云、牡丹等图案，繁复华贵，精美绝伦，看得人眼花缭乱。
温母和张嬷嬷围着那些布料和图样，赞不绝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满意与欢喜。
“这料子，这手工，不愧是云锦阁。”温母拿起一张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爱不释手，“知知，你来看，这件多气派！正配得上你冠军侯夫人的身份！”
那图样上的凤凰，尾羽华丽，姿态高贵，周围百鸟簇拥，气势恢宏，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华美与端庄。
温知知凑过去看，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很美，美得像一幅画，美得让人觉得，这不该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而是应该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艺术品。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穿上它的样子，层层叠叠的繁复裙摆，沉重华贵的凤冠霞帔……像一只被关在黄金牢笼里的、最美丽的鸟。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抗拒。
云锦阁的掌柜是个察言观色的妙人，见温知知虽惊叹，眼中却无狂喜，立刻又呈上了好几份同样华贵的图样。
“夫人您再看，这件‘牡丹富贵’，雍容典雅；这件‘龙凤呈祥’，寓意深远。都是顶好的款式，最适合您与侯爷这般天造地设的佳偶。”
每一件都无懈可击，每一件都符合世人对“侯爵夫人嫁衣”的所有想象。
温知知礼貌地笑着，目光却在那些图样中游移，最终，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看似不太起眼的图样吸引了。
“掌柜的，能把那张给我看看吗？”
掌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愣了一下，还是恭敬地将那张图样抽了出来。
这张图样，与其他的相比，显得“素净”了许多。它没有大面积的龙凤，也没有繁复的百鸟，主体的图案，只有两样东西。
下方，是一条线条流畅、充满力量的游鱼，正奋力地跃出水面，鱼鳞在光下闪烁，仿佛带着水花。而上方，是一只姿态轻盈、展翅欲飞的飞鸟，它的羽翼并不华丽，却充满了向往天空的自由与灵动。游鱼与飞鸟，一上一下，遥遥相望，被祥云与水纹巧妙地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极富动感和生命力的画面。
“这个……”掌柜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夫人，这是我们一位年轻绣娘的新巧思，名曰‘鱼鸟之恋’。寓意虽好，只是……只是这款式，略显简洁了些，怕是……配不上您的身份，不够稳重。”
温母也皱起了眉头，轻轻拉了拉女儿的袖子：“知知，胡闹。这哪是做嫁衣的图样？倒像是哪家小姐做春衫的。大婚之日，穿得这般素净，岂不让皇家和百官笑话我们侯府失了体统？”
温知知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图样。
她太喜欢了。
那条奋力跃出水面的鱼，是她。那个向往着天空的鸟，也是她。它代表了她骨子里最渴望的东西——自由。
可母亲和掌柜的话也对，她是即将嫁给裴衍的冠军侯夫人，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整个侯府的脸面。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
一股失落，悄悄地爬上心头。她正准备将图样放下，去选择那件最华贵、最正确、却也最像枷锁的“百鸟朝凤”时，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不必了。”
裴衍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今日休沐，没有公务，此刻就站在温知知身后，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和她手中那张图样。
“就用‘百鸟朝凤’的料子和金线，”裴衍的目光扫过那些华贵的布料，随即又落回到温知知身上，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坚定，“但款式和细节，全按知知喜欢的这张‘游鱼飞鸟’来做。”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掌柜的和绣娘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愕然。用最顶级的、象征身份的凤凰御用之料，去绣游鱼和飞鸟？这……这简首是闻所未闻！
温母也急了：“阿衍，这……这不成体统啊！”
裴衍却只是看着温知知，仿佛整个世界，他只看得到她一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的新娘，既是身披霞光的凤凰，也该是江湖里最自由的鸟。”
“她可以身着华服，立于庙堂之上，也可以心向天涯，快意恩仇。这两者，从不冲突。”
“因为，有我裴衍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温知知的心湖，激起了万丈波澜。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懂。
这个男人，他什么都懂。
他懂她对那身华服的抗拒，懂她对自由的渴望，更懂她夹在“自我”与“责任”之间的两难。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劝她要“顾全大局”，也没有纵容她的“任性”。他用一种最霸道、也最温柔的方式，为她解决了所有的难题。
他告诉她，你不需要为了嫁给我而改变，你不需要为了成为侯夫人而磨平棱角。你只要做你自己，剩下的，都交给我。
这一刻，温知知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觉得，自己那颗在江湖上游荡了三年、变得有些坚硬的心，在此刻，被他彻底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在满屋子人震惊的目光中，在母亲和张嬷嬷错愕的注视下，温知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完全不合礼教的举动。
她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却又无比郑重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裴衍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能感觉到，脸颊上还残留着她唇瓣的温软触感，那感觉，比被最烈的酒灼过，还要让他心神激荡。
温知知亲完就退了回来，小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却倔强地仰着头，用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看着他，里面写满了感动、爱意和“我不管我就是要亲你”的娇蛮。
看着她这副模样，裴衍那万年冰山般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其罕见的、灿烂的笑容。
他抬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转头，对己经彻底石化的云锦阁掌柜补充道：
“还有，嫁衣做得结实一点。我怕她拜堂的时候，动作太大，给撑破了。”
这句带着浓浓调侃和亲昵的话，终于让满屋子的人回过神来，随即，所有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掌柜的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躬身：“是是是！侯爷放心！夫人放心！小人一定用最好的手艺，做出全天下最独一无二、最结实的嫁衣！”
温知知被他那句话说得又羞又想笑，悄悄在背后拧了一下他的腰。
裴衍任由她的小动作，只是反手，将她那作乱的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阳光正好，红妆满堂。
她知道，嫁给他，她永远不必担心，会失去那片属于自己的、最广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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