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充满了决绝与痛苦的“我受够了”，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裴湛古井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他从未经历过的、混乱而汹涌的滔天巨浪。
辛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裴湛则像被钉在了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他看着她单薄却无比倔强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那套无往不利的、用绝对实力解决一切问题的行事准则，产生了深刻的动摇。
他想给她最好的，想把全世界的顶级资源都堆到她面前，想为她扫清一切障碍，让她走上最平坦、最耀眼的花路。
可他从未想过，他引以为傲的这份“给予”，在她眼中，竟然和那些她最痛恨的、最想逃离的“安排”与“控制”，并无二致。
“受够了……”
这个词，更是像一根无法拔除的、带着倒钩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她的话里，藏着一个他完全无法触及的、充满了伤痛的过去。那份伤痛如此沉重，以至于让她对所有外来的“善意”，都抱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抗拒。
他不懂。
但他看得懂她眼中的痛苦。
那不是假的。
……
这一天的后半段，整个营地的气氛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晚餐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白天的“资源大战”。温景行几次试图找辛阑说话，但辛阑都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的精神状态显然己经陷入了某种自我封闭的内耗之中。
而裴湛，则成了那个比平时更加沉默的、移动的冰山。他一言不发，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困惑、挫败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的目光，遥遥地、不着痕跡地，落在那个把自己缩在篝火角落里的身影上。
夜，终于深了。
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椰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压抑的叹息。
三人组的那个“豪华”帐篷里，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辛阑一言不发，率先钻进自己的睡袋，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面朝帐篷壁，摆出了一副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姿态。
温景行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轻手轻脚地躺进了自己的睡袋。
裴湛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借着头灯微弱的光，看了一眼那两个己经“睡下”的背影，最终，还是默默地将那个作为“楚河汉界”的大背包，重新摆在了自己和辛阑的睡袋中间。
只是今晚，这道界限的意义，似乎又变得不同了。
帐篷内，很快只剩下三道平稳的呼吸声。
然而，当所有意识都沉入黑暗的深海，那些被白日强行压抑的梦魇，便会挣脱枷锁，化为最狰狞的恶鬼，卷土重来。
睡梦中，辛阑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她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让她两辈子都无法挣脱的噩梦里。
刺耳的、疯狂的刹车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雨夜的宁静。眼前，是两道如同鬼眼般、越来越近的、令人炫目的车灯。紧接着，是天旋地转的剧烈撞击，车窗玻璃在瞬间化为无数纷飞的、闪亮的碎片，像一场死亡的钻石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又重重落下。骨骼碎裂的剧痛，和冰冷的雨水，一同侵袭着她。而在那片混乱的、逐渐模糊的视野尽头，她似乎看到了几张熟悉的、带着诡异笑意的脸……
“别……”
“别过来……”
一声含糊不清的、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呓语，从辛阑的唇边溢出。
她的身体开始在睡袋里不安地挣扎，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细微的动静，瞬间惊醒了帐篷内另外两个浅眠的男人。
温景行第一个坐起了身。
他借着从帐篷缝隙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看到了辛阑那张写满了痛苦的脸，和她不断轻颤的睫毛。他心中一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阑阑？”他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温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阑阑，你醒醒，是做噩梦了吗？”
见她毫无反应，只是挣扎得更加厉害，温景行下意识地就想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用最首接的方式安抚她，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这是一个正常人最本能、也最善良的反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辛阑肩膀上那单薄的布料时，一道比夜色更冷、更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从另一侧响了起来。
“别碰她。”
温景行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他循声望去，正对上裴湛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白日的嫉妒与敌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无法忽视的严肃与警示。
温景行愣住了。他不明白。她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叫醒她？
裴湛却没有解释。
他只是用眼神，制止了温景行所有后续的动作。
因为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亲耳听到了她白天那场撕心裂肺的、关于“安排”与“控制”的控诉。他知道，此刻的辛阑，就像一只受了重伤后，躲回自己洞穴里舔舐伤口的孤狼，她所有的坚强，都只是用来抵御外界侵犯的硬壳。
在她如此脆弱、如此毫无防备的时刻，任何未经允许的触碰，任何强行将她从梦魇中唤醒的行为，对她而言，都可能不是安抚，而是一种更粗暴的、让她感到被侵犯的打扰。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将她从噩梦中摇醒的人。
她需要的，是一种能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能感到安全的、沉默的守护。
在温景行困惑不解的注视下，裴湛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坐起了身。
他没有靠近辛阑，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只是探身，拿过了白天那个被他们随意丢在角落里的、小小的营地灯。
他修长的手指，在灯的开关上，极其耐心地、反复地调试着。他将那原本有些刺眼的、冰冷的白光，一点点地，调成了最柔和的、最温暖的、如同日出般的暖黄色。
然后，他越过那道作为“长城”的背包，小心翼翼地，将这盏散发着微光的小灯，轻轻地，放在了辛阑的睡袋旁。
那光芒很微弱，却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形成一个独立的、温暖而安全的结界，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裴湛没有躺下。
他只是默默地坐起身，靠着帐篷壁，将自己隐入那片更深的黑暗中。他就那样，借着那一点点自己亲手为她点亮的、温暖的灯火，安静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在睡梦中痛苦挣扎的身影。
他成了一个沉默的、忠诚的守夜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那温暖的光芒起了作用，又或者，是那份沉默的、不带任何侵略性的守护，传递到了她的梦境里。
辛阑紧蹙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她不安的挣扎，渐渐地，平息下去。那压抑的、痛苦的呓语，也消失了。她的呼吸，重新变得悠长而平稳。
温景行在另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那个坐在黑暗中的、如山般沉默的背影，又看了看在暖光中睡颜安详的辛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躺下。
他知道，这场关于“爱”的较量，他或许，己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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